从出道开始,叶童接演角色时就带着一点冲劲:“不会想太多,不会顾虑接这个戏会不会破坏我的形象、别人喜不喜欢这个角色,或是之后会不会没戏拍了。我只考虑,挺特别挺好玩的,我想试试看。”
这给予了她选择的自由,也让她得以迈出规则之外。所以无论她反串男角小生,还是演绎垂垂老矣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舞台剧上的李尔王,都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叶童有她的底气,她曾九次获得香港金像奖的提名,三次获奖,包揽了最佳女主角、女配角。一个个有生命力的角色会被时间反复擦亮,成为几代人的记忆坐标,但在创作的原点,她没有过任何功利的设想。
W中文版对话叶童
W:如果您自己从以往的作品中选出三个最为经典的角色,您会选哪几个?
叶童:很难说哪一些最经典,因为每个角色我都投入了很多我的感觉在里面,应该公平地对待他们。当然会有几个阶段是很特别的,不然我不会走到今天。第一个阶段是我的第一部作品《烈火青春》,它让我有机会踏入电影这个行业。那时我真的就是学校刚出来的一个小女生,那部电影也让大家认识我、认同我,让我后来一直有演出的机会。
第二个阶段是电视剧《碧海情天》。如果不是因为有机会拍了徐克导演的《笑傲江湖》,让台湾制片人杨佩佩看到了我演的岳灵珊,可能她就不会请我去台湾,后来我也不会有机会有作品在大陆那么受欢迎。
第三个阶段应该就是最近的电影《我爱你!》,让大家看到我又重新走了出来。其实有一段时间,大家都知道我是谁,就是局限在一个层面里。但是通过《我爱你!》里“山嫂”赵欢欣这个角色,真正又让大家重新认识我,对我的工作、我的演技有不一样的看法。目前来说,这三部戏对我的演艺生涯来说是很特殊的。
W:看《我爱你!》的时候我有点惊讶,因为“山嫂”第一个露面的镜头就是失禁。虽然知道她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但对一个女演员来说,这样的表现方式还是需要勇气的。您也提到,导演告诉您需要这些表现的时候您有些惊讶,又感激他能把您推到另一个层次。但您是否心里一直有一种警醒的意识,要走出安全区?
叶童:我也曾经历过一个阶段,就是必须要美:怎样哭才是最美的?怎样的角度、镜头拍我左脸还是右脸才更美?最初的时候镜头怎样我没概念嘛,但慢慢知道镜头的摆放角度、打光那些,就会有莫名其妙的计算冒出来,会有一点顾虑在那里,和对手(演员)演戏的时候也会故意调整脸的角度,就是有杂念。
特别是感觉到观众在某种程度上把我定型在某一类角色的时候,我也很想把自己的另一面,比如更女性化的部分呈现出来,就会在意自己到底够不够妩媚、够不够漂亮。可就是觉得,好像不是很对、很不舒服,即使呈现出来很美的样子,你的戏也没有那么好。我不知道观众有没有感觉到,但希望他们没有觉得(那个阶段的我)太过做作、不够真实。
接到《我爱你!》剧本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会是对我有很大挑战的一个角色。我开始的确做了一些准备,比如把头发染得更白一点,我以为那样会比较合适。包括第一天去现场的时候,我上了一个很淡的妆,但导演觉得整体还是太过时尚,刻意打扮得太漂亮了。
我就觉得,哦,这个方向我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作为一个演员,我应该把外表的包袱完全抛弃掉,可一直没有遇到这样一个角色、这样一个机会,就是我真正不再去担心外表,尽量把情感放出来就对了。
W:在角色的选择上,您是否也一直希望寻找一点意料之外的东西呢?
叶童:我没有刻意去考量,也没有刻意去追求我想演什么。可能我出道的时候拍的戏都比较特别一点,外型也不是美女型,所以很多挺特别的角色会考虑让我来演,好像都有一点点神经质,或是一点点小可爱,相对来说也比较多机会。
我也会想尽量不要太过被限定在一个框架里,可是也没有刻意去想突破。但怎么说呢,以前我觉得一年拍两部戏就已经足够,因为我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出道后我一直很幸运,但并不知道表演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我必须有充足的休息才可以创作角色。怎么去创作?我也没有(清晰的)概念,但我知道同一时间里我只能拍一部戏。
W:第一部电影就让您获得了金像奖最佳新人的提名,之后不管是专业奖项的认定、圈内的口碑还是观众的反馈,您得到的都是正面的肯定,比如张国荣就曾盛赞您的表演天赋。但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自己的表演没有那么自信,这是为什么呢?
叶童:我有一个毛病,拍完一场戏后我总会想我到底演得好不好,如果再来一次,这个小细节可以增加一点还是减少一点?永远陷在这样的循环里。导演说了OK,回家路上或是突然间什么时候,我还是会蹦出一个点,觉得不够好。
到底问题在哪里?是我准备得不够好,还是(现场)情绪没拿捏好?我总是会用很批判的角度看自己,但也可以把这当作我进步的一个因素。可是真的,我每一次看到自己的表演都很害怕,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不过年纪大一些,看事情的角度会不一样。
最近我看一些很久没看过、自己刚出道时拍的戏,就想:我应该以叶童看叶童的态度去看,还是纯粹当作一部老电影去看呢?当老电影看,就还是很舒服啊。很多时候压力是自己给到自己的,当时我都有尽力,只不过自己的要求有点高,而且没有一套理论去支撑。
后来有机会和一些学院派的老师和同学聊天,其实很多写在课本上的、理论上他们谈到的,我都有用上。那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方法,可我原来不知道它真的是一个方法,所以不敢肯定到底是不是好的。
W:您到台湾开始拍摄电视剧的时候,会否感到种种不习惯?拍电影一天最多十几、二十个镜头,可电视剧一来就是三十场戏,以《碧海情天》为例,总共53集,每集60分钟时长,拍摄时是否会很有压力?
叶童:每天都要背剧本,我就想:哇,是不是小时候没背好书,现在要补偿,就是要比平常做更充足的准备。而且拍电影顶多就是两部机器,你可以在一个受控的范围里去演出,可电视剧可能有三四部机器,要兼顾的部分很多,比如有没有“吃”了光线、挡住镜头,要关注到镜头在哪里……都是很好的锻炼,就像在很短的时间里上了一个很好的课程。
电影需要耐心,如果一天只拍两场戏的话,你要把所有的情绪维持住12个小时。电视剧很过瘾的地方,就是可以一口气把整场戏演出来,把所有感受呈现出来,那种和对手演员互来互往的感觉是很舒服的。
但如果表演中我用身体或手的摆动来表现一些状态,这样的细节电视剧可能抓不到,而且电视剧大部分都用对白来带动,欠缺一些更细腻的东西。我没有特别去比较两者之间的差别是什么,只是很庆幸有机会接触不同的表演方式,在中间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
W:您从1992年就开始演舞台剧,这几年和香港导演邓树荣合作的《李尔王》《喂……他不在》在各地巡演,还获得了2021年国际演艺评论家协会剧评人奖“年度演员奖”,入围了第29届香港舞台剧奖最佳女配角提名,都是很好的成绩。但听说您刚开始时站在舞台上会紧张到发抖?
叶童:现在回想我当初发抖的原因,某种程度上是因为我把这件事看得太容易,思想准备不足。我仗着自己有演出经验,以为自己是一个挺不错的演员,可真正站在舞台上去面对观众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低估了整件事。
摄影棚是一个很安全的环境,“把戏拍好”是所有人的共同目的。但剧场的空间不同,观众不是机器,他们带着各自的目的来看表演,有些带着批判性,当我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的时候,就感到好紧张、好紧张。我以为做好了准备,其实我没有。
这几年我一直很喜欢舞台剧,那个感觉就是大家共度一个时刻,共同感受所有的喜怒哀乐。而且舞台剧可以让我更细腻地揣摩角色,就像先前说的,每次回去我都会想怎样才可以做到更好,那戏拍完了我也没有办法补救,但话剧就有这样的空间。电影、电视剧、舞台剧的表演对我来说缺一不可。它们之间有共通性,虽然都是戏剧表演,但各自的力度不同,发散出的能量也不同。
W:不久前看到您和《新白娘子传奇》的班底重聚,庆祝这部电视剧播出30周年。据资料来看,这是历史上重播率最高的中国电视剧之一,央视播出时收视率高达91%,2006年重播时收视率第一,台湾首播时也获得了43%的收视高峰。您和大家一起在舞台上演唱那些主题曲时是否有特别的感慨?
叶童:我突然觉得那些歌真的很好听,又容易唱,怪不得这部电视剧会那么受欢迎、会重播那么多次。我也觉得,哇,很神奇,那么快30年就过去了。也感谢有心人让我们重聚在一起,这部戏有它自己的生命,还影响了那么多人,它也是我青春的一部分。
对我来说它是一个很特别的作品,又有歌,又有传奇故事里的神怪,又有魔幻的成分,又有很多人性的讨论。我拍这部戏的时候也会有人觉得怪怪的,就是女生演男生,但从前的戏曲不都是这样的?要不全男班,要不全女班。而且女生和女生演感情戏的时候就不会有那么多顾忌,可以更加投入,所以我觉得没问题,很好玩。
W:后来您还出演了《帝女花》《状元花》《孽海花》几部作品,连续反串会有一些奇妙的感觉吗?您是否觉得从女性的角度去刻画男性角色会有所不同?现在还有观众会把您扮演的王仲平片段拿出来分析,说您把这个人的狠戾、狂傲和可怜都刻画得自然深刻。
叶童:其实那是一部戏里的三个故事,都以古代传奇小说为蓝本,很多内容都是我小时候听过的,什么抛妻弃子,什么懦弱的皇帝……“三花”系列和《新白娘子传奇》一样,都是曹景德担任监制,他又想找我和(赵)雅芝,就自然而然把我们变成一个组合。我没有去考虑“反串”这个问题,只是觉得这是个工作,也是个机会。既然公司和观众都那么喜欢我们,让我们再合作也挺好的,而且又是我很喜欢的古装戏,它没有那么多限制。
女性也有反派角色,但和男性的“坏”有所不同。我让王仲平更多了一些阴柔的感觉,一个人物如果太刚、太强的话,就会比较单薄,多了“柔”的成分,你就会觉得他值得同情,他的坏都是有理由的。
W:《倚天屠龙记》开始您只扮演殷素素,后来又出演赵敏,这也成就了许多人心里无可替代、从书里走出来的最佳版本。但因为当时的经费有限,现在看来,置景、妆造都比较粗糙简陋,会觉得有些可惜吗?
叶童:我有完整看完几本小说,所以大概知道角色的走向。拍完殷素素的部分后,我很开心很满意,虽然她篇幅不多,可是转折点很强。我觉得是因为我把殷素素表现得很好,所以片方坚持来找我演赵敏。而且这也符合一种说法,就是有些男生很喜欢按照自己妈妈的类型(找妻子)。
赵敏和张无忌在一起后变得很朴素,那是因为张无忌没钱嘛(大笑)。我觉得进棚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没有山也没有水,真的很有“演”的感觉。其实很多老电影,比如卓别林的黑白系列,置景简单得不得了,可我们看起来就是很过瘾,因为更能专心投入戏里面。那个反差更好玩,有时候我们有太多包装,反而会有些本末倒置了。
W:最近您在《无限超越班第二季》担任客席监制,您会尽可能地分享自己的经验吗?
叶童:我尽量吧,其实我也想和学员们分享我的困扰,以及一些我认为很实用的技巧。每个人的感受都会不一样,可能我的理论对一些人来说是不实在的,也可能对另一些人来说立刻就能用上。演戏其实没有标准的,我也想通过这个节目和大家一起探讨。
W:您40岁开始学跳舞,50岁开始学弹吉他,您是否不会受到年龄的限制,而且总可以在自己身上挖掘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叶童:我一直都不记得自己几岁,想起岁数的时候,突然就会觉得以前浪费了太多时间。40岁跳舞到现在,还是跳得很烂;50岁学吉他到现在,还是弹不好一首歌,但我还是在这两个方面努力。这个过程给了我很大的乐趣,也让我认识到不同的我:不跳舞的时候,我不知道原来我筋骨那么硬;不接触音乐,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根本不懂音乐。
所以没有“早”和“晚”之分,就是“开始”和“不开始”的分别。学习或者接触新的东西,真的让我有更多活力和新鲜感,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我觉得没有满分,也不一定要结果,但过程里你每天是否去坚持很重要。你重复去做一些事情、去锻炼的时候,本来被塞满的脑袋好像会突然被打开,会想到一些本来想不到的东西。能学习是最好的,但如果不学习的话,做一些枯燥但对自己有帮助的事情也是好的。我常常说,做打扫、做家务很好,又够无聊,又能让一切变得整洁。就是有机会把自己的脑筋放到另一个空间,这会让我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