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日清晨天还未亮，在九州大分空军基地，第五航空舰队首席参谋宫崎隆大佐就被叫到了司令部。值班军官田中武胜报告说，司令官宇垣缠中将准备出动轰炸机前往攻击冲绳。宫崎对此感到了不安，他想宇垣很可能准备亲自带队发起最后一次神风特攻。舰队司令部设在山坡上的一个山洞里，一道屏风隔出的空间就成为宇垣的住处，里面只有一张简陋的办公桌和长沙发。宫崎走进去时，发现宇垣面色阴郁地坐在沙发上。

  “值班军官告诉我，您已命令轰炸机准备出击，我可以问问您的作战计划吗，长官？”

  宇垣抬头看看宫崎，语气和以往并没有两样：“今天，我要亲自率队出击，请你去传达我的命令。”宇垣此举并非临时起意，早在三天前的8月12日，他就特意叫来了第七〇一航空队参谋佐藤大尉，问尚有多少架“彗星”可以出击。在得到“11架”的回答之后，宇垣当时说了句谁都没听明白的话：“5架即可。”宇垣觉得自己应该对山本五十六之死负责，他永远忘不了司令官坠机阵亡时的情景。不久前他曾写信给山本的亲信渡边安次大佐：“我必须为司令官之死殉葬。”东京高层准备向盟军投降的消息宇垣早有耳闻，他觉得，现在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义务去步那些被他派出去送死的特攻队员的后尘。

  “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但我还是想请您重新考虑，长官，”宫崎对此提出了抗议，“我个人认为，您的这种行为没有任何用处。”

  “你已经得到了我的命令，”宇垣语气非常坚定，“请执行吧，大佐。”

  宫崎只好退出房间，转身找到了参谋长横井俊之少将。他本来不打算这么做，因为横井已经抱病卧床好几天了。但是现在情况紧急，宫崎不得不把司令官决定亲自出击的消息报告给他。

  听完宫崎的汇报之后，横井拖着病体下了床，在宫崎的搀扶下来到宇垣住处：“我很欣赏您准备‘玉碎’的决心，但即使我们最后投降，还有很多重要事情需要您去做。比如说，命令部下停止攻击行动，安排他们复员等等，这是您作为司令官必须履行的义务。因此，我郑重地请求您，撤销刚刚作出的决定。”

  “横井君，人一旦丧失死的时机，就只能羞耻地苟活在这个世界上，请让我有选择自己如何去死的权利。”宇垣笑了笑继续说道，“现在是我的最后机会。每次在为出征的特攻队员送行时，我都会在心里说，我不会只让你们去死。总有一天，我会踩着你们的足迹奔向同一个战场。今天，终于到了我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横井对此竟然无言以对。碰巧海军军令部作战部长山本亲雄少将也在基地，于是横井就找他一起商议。山本认为自己也不一定能劝动宇垣，两人一致认为第十二航空战队司令官、宇垣的同学和挚友城岛高次少将才是有可能说服他打消出击念头的最佳人选。

  接完横井的电话之后，城岛立即赶了过来。巧合的是，当初山本五十六准备飞往肖特兰视察时，时任第十一航空战队司令官的城岛就曾专程飞往拉包尔流泪面谏，请山本取消视察计划。山本不听，最后才在布干维尔岛遭伏击后机毁人亡。城岛和宇垣平时几乎无话不谈，他的话更加直言不讳。“我非常理解你想亲自出击的迫切心情，但是作为司令官，你要为第五航空舰队负全责。除了已经过去的事，你还必须考虑到将来。我对你的心境极为同情，但为了所有官兵的利益，我敦促你取消本次出击。”

  “8月10日我已经调任第三航空舰队司令官了，这个任命你应该是知道的。继任者草鹿龙之介中将很快会到，他会处理我身后的一切事务。”宇垣说，“这是我作为一名战士去死的最后机会，我应该被允许去利用这个机会。”

  看到宇垣决心已定，也可能受到了朋友的感染，城岛于是不再规劝转身离开。第七〇一航空队第一〇三俯冲轰炸机分队分队长中津留达雄大尉很快收到了司令部下达的命令：“出动3架俯冲轰炸机，前往攻击冲绳海域的敌军舰队，此次作战由宇垣司令官本人亲自率队出击。”

  从前一天晚上到当天上午，大分基地就多次接到东京的通知，中午12时准时收听天皇玉音。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那将是一次有关投降的播音。中午12时整，第五航空舰队司令部全体人员来到会议室，怀着沉重的心情集中收听了天皇玉音。虽然收音机的效果很差，很多地方听不清楚，但大意众人都领会到了，即放下武器向敌人投降。随后，联合舰队司令部从日吉台地下室里打来的电话证实了这一消息。此前宇垣还抱有一丝希望，觉得天皇会号召全军抵抗到底，现在这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我从未如此惶恐过。作为一名备受天皇信赖的军官，我竟然会有这么痛苦的一天。我从未自觉如此羞耻。唉！东京的那群领导人不过是一群自私的弱者，他们从不会认真替这个国家的未来考虑，而只知道寻求眼下的好处。”

  宇垣将私人日记的最后三册交给参谋，并附上了这样一张纸条：一、《战藻录》自开战前到今日共14册，其中前11册在我故乡冈山县赤磐郡潟濑村大内宇垣弘一手中保管。二、记事只是混杂了私事的密录，其中包含军机事项。因此，之后的处理交给海兵第40届干事，绝对不能落入敌手。

  宇垣在日记的序言中自嘲它是“战争废纸篓”，不过最后还是将之定名为“战藻录”。宇垣日记详细记录了从开战前的1941年10月16日一直到他死这一天即1945年8月15日的所有经历。相比战后撰写的那些回忆录，宇垣日记没有受到战后环境的任何影响，更忠实地反映了历史事件发生当时的真实情况和他的内心感受，至今仍是研究太平洋战争最重要的文献之一。日记时间跨度覆盖了全部战争过程，以山本1943年4月18日战死为基点可以分成两部分，前半部分记述了珍珠港、珊瑚海、中途岛、瓜岛等系列血战。在这段时间里，宇垣担任联合舰队参谋长，记录侧重于战略和“面”。在此之后，宇垣指挥了日本海军最重要的包括“大和”号和“武藏”号在内的战列舰部队，参加了诸如马里亚纳海战、莱特湾海战等重大战役。1945年之后，他又担任第五航空舰队司令官，指挥了战争中最大规模的“神风”攻击，包括十次“菊水作战”，这部分记录偏重于战术和“点”。在全部记录过程中，宇垣把所见所闻及个人的想法全写进了日记里。由于很清楚这本日记就是历史，宇垣记得特别上心。即使因为指挥作战暂时无法记录，也会在战斗结束后的第一时间及时补上。一句题外话，宇垣绝佳的文笔使这本关于战争的私人日记可以和很多文学作品相提并论。

  当天上午，宇垣在最后一篇日记中写道：“死吧！你们都去死了！我也要跟随你们的脚步。我已决意，纵使魂归天国也要继续为国效力。战败后的日本将面临长期的苦难，我期待所有日本人都能够比以往更加表现出这个国家的传统精神，全力以赴复兴这个国家，以雪今日战败之耻。”

  在司令部举行的告别仪式上，宇垣发表了简短的演说，对自己的努力未能取得期望的结果表示遗憾。他的语调不疾不徐，微笑着要求在场所有人在他离去后同心协力，将剩下的工作做好。下午16时整，在和参谋们饮下最后一杯壮行酒之后，宇垣摘掉军服上的金色绶带和象征中将军衔的肩章，只带着望远镜和好友伊藤整一的那把御赐军刀乘汽车来到了机场跑道旁边。一直跟在宇垣身后的宫崎大佐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去说道：“请把我也带上吧，将军。”宇垣笑笑回答道：“你留下来，这里还有干不完的事。”宇垣的拒绝使宫崎痛苦万分，竟然不知羞耻地当众大哭起来。

  宇垣看到11架“彗星”已经排列在起飞线上，22名机组人员头上系着旭日扎带在飞机旁笔直站立。随同一起来到机场的参谋长横井对此惊讶不已，他问分队长中津留大尉：“不是命令只出动3架飞机吗？”

  中津留立正敬礼回答道：“当司令官亲自上阵去冲撞敌舰时，谁能忍心看着他只带3架飞机前去？我手下的所有飞机都会跟他前去。即使命令不作变更，我们明知抗命也要同往。”战后宇垣受到了很多陪葬者家属的指责，中津留的父亲在接受采访时曾咬牙切齿地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为什么宇垣还要带着我的儿子去送死呢？！”

  宇垣登上一个小台子，向部下发表了最后讲话：“这的确令我感动万分！你们都愿意和我一起去死吗？”所有飞行员都举起右手齐声高喊道：“是的，长官！”

  登机之前，宇垣站在飞机前留下了此生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他看上去平静而坚决，脸上带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宇垣挥手示意准备出发，然后直接走向中津留的飞机，躬身爬进后座舱。这架飞机的电讯员兼领航员远藤秋章飞曹长对此非常为难，他把头伸进机舱对宇垣说：“这是我的座位，长官，你占了我的座位！”宇垣笑笑对他说：“我解除了你的任务，你留下吧。”

  远藤可受不了这种屈辱。众人惊讶地看到他倔强地爬上飞机，硬是挤进了宇垣的那个座位。宇垣笑着摇摇头，挪动身体为年轻人让出来一点空间。一切都已准备就绪，17时整，11架“彗星”依次在跑道上升空，横井等人向他们挥手作最后的告别。

  途中有3架飞机因机械故障返航或迫降，其余8架直接飞往冲绳。19时24分，远藤发回了宇垣充满激情的告别电报：“本职谨为未能捍卫国土及粉碎傲慢之敌承担一切罪责，对过去6个月中我部官兵做出的英勇努力表示高度赞赏。我将赴冲绳进行攻击，我的部下已在那里如凋谢的樱花般坠地。我将以真正的武士道精神，怀着坚信日本帝国永存的信念，冲撞并毁灭不可一世的敌人。相信我麾下官兵能够了解本职之动机，克服未来一切艰难困苦，为重建伟大的国家并使之万世长存而努力奋斗。天皇陛下万岁！”几分钟后，远藤电告飞机正在朝目标俯冲，这是宇垣机群发回的最后消息。

  当晚20时25分，在冲绳岛边户岬西北方向40公里的伊平屋岛上，驻扎在那里的7000名美军官兵正在举行庆祝活动，日军一架“彗星”突然从远处向他们俯冲过来，惊得一众美国大兵魂飞魄散，撒丫子逃开。幸好那架飞机缺乏准头，坠落在一公里外的沙滩上。

  几年以后，美军LST-926号坦克登陆舰上一名叫丹尼•罗斯韦尔的水兵揭开了宇恒最后一刻的秘密。他对一位日本史学家说，当时他看到好几架日机在冲绳北部被击落。第二天，罗斯韦尔等人在沙滩上发现一架还在冒烟的飞机的残骸，检查后发现这架双座飞机内竟然有三具尸体，其中一具身穿深绿军服，头部碎裂，右臂缺失，身上佩带有一把精致的短剑，这个人应该正是宇恒。三具尸体后来被美国人草草埋葬在沙滩上。根据驻守伊江岛、伊平屋岛等地的陆战二师八团的战斗日志记载，当天1架特攻机坠入伊平屋岛，2架坠入伊江岛，共造成2名美军士兵负伤。

  此即史称的“宇垣私兵特攻”。1944年10月15日，日本海军第二十六航空战队司令官、49岁的海军少将有马正文驾机亲自实施特攻，机毁人亡。55岁的宇垣中将本次出击，一举打破了有马保持的最高军衔、最大年龄特攻队员两项记录。他的这次行动让东京的海军高层非常为难，因为攻击发生在日本宣布投降之后，属于不折不扣的违令行为，对美国人来说就是失信。16日清晨，得到宇垣私自率队出击的联合舰队末任司令官小泽治三郎中将这样对航空参谋渊田美津雄说，“我们是奉谕旨在统领军队，不能因私情动用一兵一卒。在玉音播放之后再带兵出击，是不可取的，自己要特攻就一个人去干好了。”相对理智的小泽曾经这样对下属们说：“我们不能随便去死！战争是由我们这一代人发起的，如果我们都去死，责任谁来承担？”

  后来美国人还真对此事进行了调查，不知怎么就得出了当天冲绳一带并无舰船遭到特攻的糊涂结论，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如果宇垣那几架飞机真的取得显赫战果的话，麻烦可就大了。正因为此，参加特攻的包括宇垣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被追晋军衔，宇垣也是过了很长时间才入住靖国神社的。

  15日晚是和平后的第一夜，防空管制取消后的东京天黑后出现了久违的灯光。人们终于可以把窗户上的遮光罩取下来了。家住东京的文员吉泽久子想知道邻居们怎样看待这个重大变化，她最后的结论是，“他们脸上明白无误的笑意回答了一切”。就在当晚，海军军令部次长大西泷治郎中将的家中来了不少客人，其中就包括他在菲律宾时的得力助手、和他一起创立了第一支神风队的猪口力平大佐，他现在的职务是军令部的航空参谋。“那时，我曾战战兢兢的报告了宇垣长官的战死，以及其他一般战况，”猪口后来回忆说，“当时大西将军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仍旧谈笑自若与我们举杯畅饮，气氛显得相当愉快。我们这些笨拙之人以为所有担心的事情都过去了，于是顿萌安全之感，一直到深夜始才离开了他的家。事后我才感觉到将军送我们离去时神情有异，他诚恳的握着我的手说：‘尔等就为再建的新日本效力吧！’说罢神情似乎有些黯然。翌日早晨大西自刃的消息令我非常惊讶。我在深深悲泣之余，对自己不曾察觉到中将的真意而深感羞耻。”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大西在凌晨2时用刀切开了自己的腹部，还在胸部和喉部戳了几刀。他叫副官去叫自己的好友儿玉誉士夫，因为他切腹使用的刀就是借儿玉的。匆忙赶来的儿玉发现，大西虽然已血肉模糊，连肠子都流了出来，但是神志还很清醒。大西抓住儿玉的手说：“我要对你说的话，都写在遗嘱上了，遗嘱就放在书桌上。还有一封给我妻子的信，她在乡下。”然后大西笑了笑，“我原来以为你的刀会锋利一点，可切得也不怎么样。”

  儿玉把掉在地上的刀捡起来，“将军，我跟你一起走。”

  “八嘎！”大西像阿南临走前训斥井田那样怒吼道，“你现在死能得到什么？书桌上还有一封信，你应该立即把它送到厚木基地去，把那些任性的小伙子们控制住。这比你死在这里更有用。”大西额头上全是汗水，张大嘴巴继续对儿玉说：“许多国家主义者会冒出来，制止他们！”

  儿玉在书桌上找到了大西的遗书，上边写道：“我谨向无畏的特攻队员们的英灵致以深深的谢意。他们怀抱着必胜的信念英勇捐躯。我未能实现这一胜利，深为自责，在此我希望以死来向这些战殁飞行员的英灵及他们的遗属谢罪。”在信的最后，大西说，“蛮干只能帮助敌人，日本青年应从我的死中吸取精神力量。你们必须始终不渝地遵守圣旨精神。你们是国家的栋梁，要用特攻队员的精神力量为日本民族的福祉和世界和平而奋斗。”信的旁边有一句“徘句”，是大西写给朋友增谷梨花的诗：

  泠然一新，

  感觉有如暴风雨后的，

  一轮粲月。

  大西开始大口吐血，儿玉请他坚持住，他已经派人到乡下去接他夫人淑惠，最迟5小时就能到来。“一个军人自杀，故意拖延死亡时间，目的是为了等老婆来，”大西笑了，“还有比这更愚蠢和可笑的事情吗？”他伸手握住儿玉的手说，“再会！”当天有许多海军军官过来看他，但大西拒绝任何人“介错”，一直到15小时后才血尽而死。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一小节“荣耀‘密苏里’”。

  （最近声援孩子高考，更贴可能较慢甚至暂停，敬请各位师兄谅解）

战藻录

战藻录封面的山本和宇垣

战藻录末页

LST-926号坦克登陆舰

LST-926号坦克登陆舰

城岛高次少将

宇垣蒙娜丽莎式的微笑

出发前最后训话的宇垣

出发前的宇垣

大西泷治郎

兵库县的大西墓碑

大西书法

儿玉誉士夫

冈山县宇垣等17人的慰灵碑

介绍大西的书

介绍宇垣的书

介绍宇垣的书

靖国神社展出大西军刀

神奈川县总持寺大西墓碑

伊平屋岛位置

有马正文

宇垣

宇垣

宇垣特攻出发地

反映宇垣出发前的画作

宇垣和中津留大尉

总持寺的大西遗书

最后一次特攻名单

后为宇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