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我第一次出国，到了德国的波恩，下了飞机，坐地铁到住地。在地铁上的一幕让我终生难忘。德国人安静有序地上车，车厢里有一大半的人都在低头看书或者报纸，其中以书本居多。人们安静地阅读，低着的头彷佛有一种思考的力量。车厢里静静的，空气中居然有一种阅览室的安宁。到了站的人们收起书报，安静从容地走下车。每一个德国人看上去似乎都吸纳了书籍的精华，显得淡定而高贵。当时的我真有一种被震撼的感觉。

下了地铁，我被朋友安排住进了一户德国人的家里，户主是一个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一个人住着一套公寓，楼下是客厅、厨房，楼上是琴房和书房。每个周末，二楼的琴房都会飘出悠扬的琴声，我坐在楼下的客厅，捧一本书，空气里有淡淡的郁金花的香味，感觉是那么幸福美好。老太太常会邀我去她的书房，给我介绍她的书籍。老太太是德裔犹太人，小时候为躲避纳粹的追捕常跟着父母东藏西躲。但她告诉我，无论情况多么仓促紧急，当医生的父亲总会随手拎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箱子，那里面是他心爱的书籍。提着这个箱子，父亲带着全家躲过了无数次纳粹的突袭。父亲常跟她说，我们犹太人是靠智慧生存的，我们有精神的力量，它源自于我们的信仰，还有这些书籍。这些书，现在就静静地摆在她的书架上，里面有圣经，还有苏格拉底、柏拉图、斐洛、摩西·迈蒙尼德、黑格尔、马克思、海涅等人的作品。老太太对这些书如数家珍，双手不停地在上面摩挲，就像在抚摸自己最心爱的宝贝，眼睛里流出柔柔的暖光，语调轻柔婉转，好像这些书已不仅仅是单纯的书籍，分明还带着她对先辈的回忆和民族的认同。看得出来，这些书也是她孤身生活最好的伴侣。 

2010年至2013年我在希腊工作，希腊人是颇擅于谈论的，常常地，几个朋友会在咖啡馆或餐厅里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们谈政治、社会、足球、男人和女人，也谈哲学、戏剧、艺术等等，总之，他们似乎每个人都在阅读和思考。我的朋友常常会不经意地跟我说，最近他们看了什么什么书，然后就会引经据典地对书中的观点提出自己的看法，直截了当，毫不掩饰。在自辩和他辩中获得思考的快感和友谊。有一次，希腊一朋友邀请我去她家参加一个聚会，那次参加聚会的都是女性朋友，约八、九个人的样子。客厅的餐桌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她家的花园，家里的装饰很有艺术感，即使是一瓶一花的摆放，都透着主人非同寻常的审美品位。席间，大家聊起文学、艺术。让我惊讶的是，餐后，大家喝咖啡的辰光，不少人居然都拿出了自己的诗作。这些人基本是专业人士，有律师、医生、教师、艺术家，也有几个是家庭妇女，但她们居然都写作!这种情景，再次让我震撼。我问她们，她们不无自嘲地说：你不知道把，在希腊有一半人都在写作，我们这些柏拉图的后代，都是理想国里的诗人和作家。我在希腊工作的三年，正赶上他们最困难的债务危机时候，但人们对书本和戏剧的喜爱，却像是经历了几千年后早已融入了骨髓的东西，在严酷的现实里面为人们带来了一种精神上难得的愉悦，也带来了一种物质所不能给予的尊严。

德国和希腊，我所亲历的这两个国家，一个在二战后凭着对二战的深刻反省和战后努力的重建，赢得了世人的尊重；另一个，则是在最困难的时期，也保持了最难得的乐观精神和对生活的热爱。这些，你能说它与国民的阅读和从中获得的素质没有关系吗？

中国人几千年来都是一个讲究诗书礼仪、注重潜移默化的民族，孔子当年就有“小子何莫学夫诗，不学诗，无以言”的教诲。当年与苏格拉底、柏拉图几乎同时期的春秋时代，之所以闪烁着人文的光辉，并且对后世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是缘于史上少有的读书、好学、思辨的风气。历史只是到了五四的打倒孔家店，尤其是文革的砸碎封资修，中国人的诗书礼仪精神才渐渐地不见踪影。现在，中国多数的国民在举手投足间已不再有君子风范，言辞文章，也不再是文质彬彬。堂堂大国的子民已逐渐沦落为没有多少人文艺术修养的民众。近年来，因为经济利益的驱使，又使这种状况愈演愈烈，以至于某些人道德沦丧，干出伤天害理的事却不自知、自省、自责。实际上，中国文化里的君子，是个人尊严和传统思想智慧相得益彰的个体，本质上与西方国家的绅士是一致的。君子和绅士文化都在追求一种吸纳了传统智慧、思想，同时又融到自我个体，从而外化为谦恭有礼、自尊同时尊人的精神。君子或者绅士是一群对社会有深刻的思考力，对美好的事物有十分的鉴赏力的个体，他们人性的光辉常常能被人一眼辨识，并且感染周围的人群。他们身上有一种不争不抢的淡定从容，有一种不随风倒的坚定，有一种包容谅解的大度。这种人的产生，不是偶然的，其中阅读和思考是催生这一群人的必要条件。而这一群人，同时又是构建一个和谐社会的中流砥柱。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喜欢这样的美景，同时也梦想着这样的景致。阅读虽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养成的习惯，但衷心地希望阅读不再只是彼岸的风光，希望随着中国梦的回归，阅读也能如春风一样，吹遍大江南北，开出令人喜悦的民族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