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松果
编辑|姚璐
摄影|王嘉玉(ASTUDIO)
化妆|Sherwin.Liu刘祺
发型|Ziyue子曰
「累」和「稳」
见到杨紫之前,先听到的是笑声。2023年12月,北京下雪的一天,她从一个活动下来,赶到采访现场,还在门外,一群年轻人的笑声就传进来。她穿灰色外套,百褶裙,眼睛亮亮的。身边年轻的化妆师帮她整理好头发,补上口红。
机器都架好了,还没开机呢,问她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会用一个什么样的字总结2023年?
她毫不犹豫,「那就是累啊!」摄像机开了,她改了一个答案,「稳」。
她这样解释:无论是情绪还是工作,这一年都在稳中进步。每天都有工作,每天起床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城市里醒来。对演员来说,这意味着今年是个好年景,有戏拍,有事做。当然,这也意味着付出和辛劳。
今年夏天,电视剧《长相思》播出,是今年的现象级爆款古装剧,她也凭借这个角色,拿到了星光大赏的「年度电视剧演员」。
拍这部剧,她流了很多泪。印象最深的是杀青那天,最后一个镜头是她眼睛的特写,想拍到她落泪。她想酝酿一下,但当导演喊出「《长相思》最后一个镜头,3、2、1开始」,眼泪开始无法控制地往下流。大家都在切蛋糕了,她还在哭。
2023年10月,《长相思》第一季的庆功宴,她上台发言,谈到角色还是会流泪,她说自己很爱这个剧,很爱这个角色(小六/小夭),小夭还会存在在世界上,但小六,从此就要消失了。导演和制片人本来想送她花,花放在了一边,先让她把泪流完。
演员是个看天吃饭的职业,能碰上什么,要看命运和机缘。而这一部剧对她意义非凡——她到了女演员的黄金期,也离开了原来的经纪公司,成立了个人工作室,开始对自己负责。《长相思》是她独立后选择的第一个剧本,当时身边有人反对,有人说,「这又是一个古装」,还有人说,「又是古偶」,但剧本打动她,角色她喜欢,她就下定决心要演。就像一场赌博,结果证明她赌对了。
在很多采访中,她谈到自己对这部剧的理解,「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剧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和不易,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该狠的人也狠」。
在片子里,她饰演的角色玟小六/小夭,看似是爱情线的主角,但真正吸引她的,是人物底色中的悲凉——在漫长的时间里,始终是孤独的,没有任何人能依靠,承受了很多挫折和痛苦,最终一步步把自己拉上岸。她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某些影子,「我们都不太喜欢依赖别人」,「我爱她、心疼她,也欣赏她、敬佩她。」
有博主评价她在《长相思》的演出时,提到了两个关键词,「可信」和「动情」。正是这一点,让《长相思》的导演秦榛觉得珍贵——对导演来说,她非常希望,演员可以对角色有爱,「只有对角色有爱,才能真正做到摒弃自己,完全投入人物」。
其实,在过去几年,杨紫或许都是我们最常在荧幕中见到的女演员之一。《长相思》是2023年夏天最受关注的剧集,再往前看,从《欢乐颂》到《香蜜沉沉烬如霜》《亲爱的,热爱的》,她勤奋、多产,无论是在现实主义题材作品中,还是在予人幻想的偶像剧中,她的角色都是鲜活、可信的,令人相信生活中有这样的人。
而少有人知的是,在2005年因为《家有儿女》走红之后,杨紫经过了漫长的低谷期。一个过早就识别自己的天赋、并把表演作为志业的人,她的演艺之路并没有走得更顺利。人性的灰色,世界的暗面,她很早就体会到了。但在最难的时候,她对这份事业依然有原初的热情,以及向上走的决心。
决心从何而来?我们和她的家人、最亲密的朋友、长期合作的事业伙伴交谈,一个可能的答案是,人跟人之间的深情。她在充满爱的家庭长大,无论外界如何变化,这种爱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底子,让她更有韧性和动力。在得到爱的同时,她也有能力给予爱,给身边的人温暖。很多人不将她视为一个熠熠发光的明星,而是一个健康、生动的普通女孩。这和事业上的成就同样珍贵。
「她就想演戏」
见到杨紫前,在她的工作室,《人物》先见到了她的爸爸。他是消防员出身,高个儿,身子板正,头发剃得短短的,人很温和,说话客气,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老说「您」,无论说到自己,还是提到孩子,都是很谦虚的口气。
对这个家庭来说,孩子从童星走到今天,这条路不是设计出来的,中间经历过很多摇摆和将信将疑。
最早,是父母先辨认出了女儿的天赋和兴趣——她小时候看电视,里头的人物在哭,她也哇哇哭,父母纳闷,「谁得罪她了」,她说,「没有,我哭的是电视」。当时孟庭苇那首《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正流行,杨紫刚会说话,就能唱最拗口的那句歌词,正好同事们来家里玩,大家都很惊讶,「这孩子真奇怪」,意思就是有天分。家里人觉得她的天分还有一种,就是自信和表演欲。「虽然她唱歌跳舞都不是最好的,简单地唱,跳舞也没学过,乱跳」,但她有表演欲,人前不害羞,要是鼓励她几句,她就会更自信。
这种久远但纤毫毕现的回忆里,杨紫的爸爸讲起来满是爱与欣赏。因为她喜欢,他们送她去了少年宫学表演。到了班里,她被央视的编导选中录制小故事,爸妈就去图书馆找资料,陪着她录,帮她对词。讲完了100个故事,她有了自信心。
5岁那年,爸爸牵着她,第一次去剧组做群演,瞿颖主演的电影《春天的狂想》招募小演员,他们凌晨去排队,完全是想让她高兴,「玩一玩,开开心」,只露出个大背影也没事。那时候他们没想过,12岁她会遇上《家有儿女》,成了家喻户晓的「小雪」,成了童星。
在这个北京家庭,没人接触过演艺圈,「一般都不会让孩子从事这个职业」。
他们依然按传统的路线培养她,要求她学习好,教她速算,她想要围棋,父母买来了,让她从1数到100,数完了才让玩儿。她想吃北京的大三元餐厅,想吃麦当劳、肯德基,家里人也要求她能用拼音拼这几个字。但她要真拼不出来,也没事,还带她去,还是说「闺女真棒」。
但慢慢地她越演越好,戏约多了,爸妈就对学习有要求了,有时候她会问,「最近没有戏啊?」她爸会说,「是因为你成绩还没下来。」他们的教育模式是:有规定动作,你必须完成,然后才是她的自选动作,「你要我给你,但你也得给我」。
只是父母不知道,在杨紫这里,演戏的意义已经变得很重了。小时候她很灵,记台词特别快,也很会哭,一到哭戏就是她的天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让我哭,我就能哭,每次只要我一哭出来,导演就会说,你太棒了!我就觉得太开心了,而且我又很乖,大家都喜欢我。」
那时候她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是平凡的,很多事都不如别人,只有演戏这一件事,她有天赋,与众不同,被人喜欢,并且充满自信。这种反馈让人上瘾,她想做这件事,不嫌累。
但这样的生活不仅有甜蜜,也有苦涩——她经历过被淘汰、被换角。有一次被换角,他们不能对外说,在杨紫这儿,是自尊心的重挫,每天早上起来,爸妈看到她眼皮都是肿的,「那时我小,面子很薄,我不想说自己是被人换了,觉得这件事丢人」。
因为这些困难和麻烦,到了高中,父母想让她重回轨道,不演戏了,「拍戏有什么可好的?」
她家住在双井,学校在东四十条,她爸送她去上学,路过央视大裤衩,他跟她说,「闺女,其实爸爸没有要求你太好,在咱家附近考个银行上班。」现在他回忆,那种设想里有心疼,也有一种「幼稚」,「你就当个普通营业员,我想你的时候,就能来看看你。」
但杨紫不想,她很认真地找爸妈谈了一次话。她说,他们设定的未来,医生、教师、营业员,她都不想要,她就想演戏。这场谈话结束,家里决定支持她。
朋友然然和杨紫在高二相识,友谊维持至今。然然记忆里,那会儿杨紫挺低落的,正在发育期,胖了些,长痘痘,这些都让她更难接戏。《家有儿女》之后,她没再遇到太好的机会,但也没放弃,为了能尽量瘦一点、形象好一些,班里打的饭她不吃,吃的是妈妈送到学校的水煮菜。
「童星是枷锁,童星是沼泽」
一位少年人,下定决心要从事演员这个职业,但世界是否像原来那样接受她,不一定。
生活先是给了她很多甜头。2009年年底,她签了华谊,不再是单打独斗——华谊正是那时风头最盛的经纪公司。那天下午,她发了一条微博,「今天办了一件大事!很开心,虽然不知道以后怎样,但是给了我很大希望。」
那之后不久,她又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当时,童星艺考的录取率很低,有的人连考三年都失败。一种传言是,老师们喜欢一张白纸,不喜欢演过戏的,嫌童星们「油」,没有未来。但考场上她表现得很好,老师们很喜欢她。
那是她心气最盛的时候,对未来怀有期望,决心要好好演戏,「好像我的世界都闪着光,世界永远是美好的」。
等到真的入了学,到了北电,她才发现未来不是她想的那样。
「上了大学你才发现,每个人都很好看,哇,这腿都这么长啊,身高都一米七多。」她从小就是个乖小孩,在北京的普通中学长大,没上过艺校,没住过宿舍,穿校服去片场,背着双肩包进大学。但同学们已经很酷了,穿大风衣、戴大墨镜。入校军训,学校说不让玩手机,她真的把手机锁进了宿舍柜子,结果到了地方,发现很多人都带了手机,她最后是借手机和爸妈报了平安。
在这个竞技场中,长相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有导演团队当时去北京电影学院选演员,每次副导演过去,到班里看一圈,有漂亮的,就让录一个VCR,过了再去试戏,她「当然羡慕」。
外部环境也在变化。那时正是流量兴起的时代,很多人因为偶像剧一夜走红。大家选角,首选小鲜肉、小鲜花,要长得好看、有人气、有话题度。那时火的剧是《一起来看流星雨》《花千骨》。
2016年,《家有儿女》中的另一个小演员张一山因为《余罪》再次走红,接受《人物》采访时,《余罪》的导演谈到,张一山并非他们的第一人选,他们最初想找「有颜值的小鲜肉」,这是粉丝经济时代投资获得回报的保障。导演当时见的男演员,观众熟悉,模样好看,脸上搽了粉,眉毛修得齐整,有的还画了眼线。
也是在那次采访,杨紫谈到了她和张一山相似的困境,「我长得也不是最好看的,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接不到戏……你想去遇一个好的机会很难。」
杨紫的另一位朋友牛骏峰,也是童星,和她同龄。牛骏峰从小学戏曲,是在大街上被星探发现、被拉过去演戏的。他从最开始抗拒演戏,到慢慢爱上它。和《人物》通话时,他正在冬天的山里拍戏,信号时断时续的,他也很清楚地记得,在转型期,自己经历过接戏很困难的几年。
在这个「尴尬期」里,杨紫经历过几次被换角。
有一次,一位很有名的制片人让她去演个角色,她很开心地接受了,一直在做准备。到了开机的日子,还没信,她去问,对方说戏延后了,让她先接别的戏。但不久后她就在网上看到,戏早开机了。她再去看对方的微信,朋友圈已经把她屏蔽了。她难过的是,她尊重这个人,对方的鼓励也给过她自信,明明可以直说,但为什么要骗她呢?很多年后她火了,对方又来联系她,微信朋友圈也打开了。
还有一次,有个戏让她去演主角,让她留好时间,她每天健身、背台词,为这个角色做足了准备。临了,又被换了,对方打电话给她爸爸,让她去演另一个角色。她不喜欢那个角色,也需要时间来接受落差。对方在电话里说,大意是她不知好歹,他们这么关照她,她还不要。
这些事给她的伤害,不仅是失去角色这么简单,也让她意识到人性的灰色,世界的阴影。
但幸运的是,从她入行起,父母始终支持她。他们是个小康之家,从小没缺过她什么,她不必为钱担忧,痛苦都是精神上的—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因为不被认可而自卑。
她开始拍戏之后,家里人也开始了解影视方面的工作,比如一部戏怎么拍、制作流程如何……他们想的是,以后能帮助女儿,让她不那么辛苦。
说到这一段时,她爸爸皱着眉头。夫妻俩对孩子一直都是「泼凉水」,让她别翘尾巴、平等待人,但那段时间,他们更多是鼓励,「闺女,你放心,你一定会很好的,你这么努力,怎么可以不行呢?」
在我们的采访中,这位父亲花了很长时间讨论童星转型的问题。他是发自内心地关心,研究过其他国家的童星培养模式,也常常和北京的童星家长讨论。后来看到孩子们「出来了」,他真心高兴。
最窘迫的时候,他曾经跟行业里的人说过,「童星是枷锁,童星也是沼泽。我们一直在沼泽中,不知道怎么上岸……」跟《人物》说到这段时,他笑,「感觉我这人很幼稚」。
但这并不是一个幼稚的问题。童星转型是普遍的行业难题。
演员陈创,今年49岁,和杨紫合作过五部戏,合作第一部戏《大师出山》是22年前,最近一部是《长相思》,他演「老木」。陈创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科班出身,从业20多年,他见过很多童星,但真正能演到大的太少。
从专业的表演层面,陈创觉得,小孩儿演戏,有时候来自一种天然的灵气。但一旦他们长大了,就会失去那种儿童的可爱,很多观众会不接受,有的童星自己也无法舍弃之前的辉煌,无法接受那种落差。
这种转型之难,他打了个比方——十八九岁开始学表演的人,是毛坯房,一张白纸,从零开始;但童星是一间已经装修好的房子,想转型,要打碎重建,建立新我。他们得愿意打碎,要能下这个决心,就像凤凰涅槃,而且建立的这个「新我」,观众喜不喜欢,效果好不好,还是未知数。
「所以童星转型,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知道的绝对成功的,一个是我的同学富大龙,另外就是杨紫和张一山。」
不去接这种戏,永远没机会站到观众面前
陈创所说的成功,是指杨紫真正作为一位成年演员被接纳,转折点是2015年的《欢乐颂》。
《欢乐颂》是2015年最火的电视剧之一,五个女孩的故事,有复杂的面向,关于阶层、职场、家庭与爱情,切中了残酷的社会现实。这部剧也撞上了刚刚兴起的流量时代,单集播放量就破了亿。
制片方正午阳光那时刚成立几年,剧播出时,全公司都觉得「受到了冲击」,正午阳光的创始人、这部剧的制片人侯鸿亮记得,「当时每天看那个热搜,有点屠榜的感觉,当时真的愁死了,每天就怕出什么事儿。」
杨紫饰演的邱莹莹,是里面最不讨喜的角色之一。侯鸿亮总结,邱莹莹就三个字,「拎不清」。这个角色最早就定了杨紫,侯鸿亮也满意她的演绎,「邱莹莹是最难演的角色之一,要是演员演技不好,国民度不高,那真的会把这个角色演坏,让她遭人厌恶」。但杨紫不是,她演得让人怜爱,觉得这像自己的孩子,但又觉得「恨」,生她的气。
当时有观众把对角色的愤怒上升到演员,觉得杨紫在生活中也是这样,说她「咆哮式演技」。骂声最多时,侯鸿亮给杨紫打过一个电话,鼓励她,让她别在意。他印象很深,当时在电话里,杨紫没说什么,没表现出崩溃或委屈,挺平静的,反而是在一切都过去之后她才说,「当时真的也是(在)哭啊」。
杨紫很认真地讲起,她特别感谢正午阳光和侯鸿亮,无论是她好还是不好的时候,「人家对待我是一模一样的,给了我极大的尊重」,这些善意她一直记得,「他们是给我温暖的人,所以我很感谢他们」。而侯鸿亮的回应更轻松,他笑说:「我真不知道杨紫还有低谷的时候,在我们心里,她一直是一个明星。」
在争议之外,《欢乐颂》也给杨紫带来了久违的关注度——时隔好些年,她再次被观众看见了。
图源剧集《欢乐颂2》
那之前五六年,她从大学走入社会,兜兜转转,拍各种类型的戏,每次都在演技派盘点中出现,被人称为「沧海遗珠」,戏红人不红,有人还会说,「快看看这个孩子吧!」但这没有用。
正午阳光之所以邀请她演《欢乐颂》,是因为此前她在正午阳光的另一部剧《战长沙》里演过女一号。这部剧叫好不叫座,看过的人不多,但开播9年后,在豆瓣仍有9.1的高分。
那时杨紫正在上大学,突然有一天,她妈妈接到一条短信,说孔笙导演有一部戏要开机了,邀请她去演女一号,妈妈以为是诈骗短信,没搭理,「孔笙导演的戏怎么会没人?」后来片方又找到杨紫的爸爸,确认了是真事儿。第二天,他们见到了侯鸿亮和孔笙,当场定了角色,拿到了剧本。她一晚上没睡,一直看到天亮,「剧本太好了,我觉得真的太幸运了,像白捡了一个角色。」
《战长沙》里,她和当红的霍建华演对手戏,她的角色从少女到结婚生子,跨度很大,但侯鸿亮觉得她演得好,「前面那部分她可以拿直觉来演,但后面那部分,是一个好演员才能塑造好的」。他认为杨紫是一个天生为演戏而生的人,「无论是她的容颜,她天性喜欢演戏,她就爱好这个,还是她后期的学习……《战长沙》的成功,真的跟她分不开,那个角色她演得太好了。」
但这部被寄予厚望的戏,只在地方台和央视八套播出。拍完后的那一年,她依然没有戏拍。
那种苦闷和伤心,那种被人遗忘的感觉,她能说出很多。
那段时间,她无所事事,每天看片到凌晨,睡到中午再起床。但还是会听到消息,谁谁拍戏了,谁谁拍了好戏。她刚学会开车,就出门开车绕北京城,有时候望着故宫,有时候下着雨,不想回家,她就把车停在家附近的停车场,一个人听歌,心里雾蒙蒙的。有天在加油站,关车门时她夹到了手指头,流了好多血,回家囫囵包扎了,怕爸妈看见,那伤口疼了好久才好。
那是一个人对自我存在发问的时刻,「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惨,也没有戏找我。但你说,我算是个小明星吗?也是童星,也有人认识你,但有团队吗?好像也没有什么团队。」
偶尔会有一些红毯或者活动找过来,她不想去,但没有选择,不去,她就没有任何工作。但如果要去,她也没有专业的工作人员,有时自己化妆,衣服要么穿衣柜里的,要么淘宝买,要么去影楼花1000块租一件。到了活动现场,「第一没有人认识你,第二你去了没人理你,你坐在角落,想主动跟人打招呼,但你不知道人家还记不记得你。」
现在她走红毯,大家会拿着放大镜审视,但那时她面对的是另一种处境,「你去参加红毯,是什么造型,丑不丑,根本没有人在意」。她不会有照片,也不会在第二天的报道里有记录。
正因为经历了这种失落,当《欢乐颂》播出后,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了粉丝,有了关注度—在这个市场里,流量对演员来说是巨大的加成。
她也开始有机会接触古偶剧与大IP剧,在后来的一次采访中,谈到自己的选择,杨紫非常坦诚:「对于偶像剧,我的内心想法是,它会让演员更有商业价值。演员有了商业价值,能赢得更多人的关注,才更有机会去选择喜欢演的作品。如果像我以前那样……我永远是被选择的。」
在我们的采访中,她同样直接,「特别火的剧和IP找你,这是一个最好的、能向大家证明你的机会,当然要接啊。我觉得这没什么,我不接这种戏,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走到大家面前。」
选择是如此重要。侯鸿亮在这行业里看过各种浮沉,他说,「做演员,很容易选择错误,你选择错误的戏,选择错误的公司,选择错误的人,都会对你的事业产生影响」。一位好的演员,他/她的选择可以不是非常好,但至少不能是错的。
她决定抓住这个机会,选择自己的命运。
体面的、明亮的、温暖的人
在这之后,时间过得飞快,用她自己的话说,「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她先是接下了仙侠剧《青云志》,这部剧改编自大IP《诛仙》。接下来的每一年,她用几乎燃烧生命的工作强度,保证每年都有作品面世。
从《香蜜沉沉烬如霜》到《亲爱的,热爱的》,再到2023年的《长相思》。她出演的剧,不仅剧火,和她搭戏的演员也火。
很多人觉得仙侠剧好演,对杨紫这样的演员来说是「降维打击」。但实际上,仙侠剧要对着绿幕酝酿情感,要演绎超现实的剧情,念拗口的台词,要演得可信,反而更难。但她有天分,也足够勤奋。入行之初她受的教育,就是要演得自然,「我得演一个正常人,仙侠剧里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
侯鸿亮跟她合作过两次,他说杨紫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跟人合作得好,「没有听到哪一个戏是她合作不好的」。她很真诚地对待别人,不端着,永远是特别落地的。「那种低姿态,会让工作人员很舒服,让对手演员也会发挥得更好」。
有段时间,有人说杨紫「旺」男演员,和她合作的男演员没有不火的。在侯鸿亮的理解里,这就是因为她的落地,能让对方在放松的状态下表演,而这种放松,容易出成绩。
当我们跟行业里的人聊起杨紫时,很多人也会首先讲到这一点—
2015年,在《欢乐颂》剧组,杨紫和乔欣相识。当时杨紫仍在迷茫期之中,饰演关雎尔的乔欣,跟她处境相似,是刚入行的新人。接受《人物》采访时,乔欣说,自己是天生会跟人保持距离的人,但杨紫就是很有亲和力,她邀请乔欣去她房间吃火锅,最后,她们变成睡在同一个房间、形影不离的朋友。她比喻她们的关系,乔欣是盾,用壳把自己裹起来,杨紫说,那她就是矛,把她的保护壳戳破。
8年过去,在这个行业里,她们依然是很好的朋友。她最欣赏杨紫的一点,是善良,不势利眼。「她像小孩儿一样,不管这个人是很普通的演员,还是工作人员,都会很友善地对待别人。」但善良不是温吞,她也打抱不平,看不得不公平的事情,「她没有被世界磨平棱角,永远很鲜活」。
演员何赛飞,今年刚和杨紫合作了《承欢记》。她印象最深的是杨紫的亲和、温柔,「她知道和剧组的大家搞好关系、给予温暖,这是非常可贵的。主要演员对大家的关心,会让大家有一种归属感、凝聚力。」
同样在《承欢记》,杨紫和吴彦姝演了一对祖孙。隔着电话,吴彦姝说,剧组的氛围是需要所有人来维护的,如果一个演员到了现场,看着状态不好,气氛会很压抑。但杨紫永远是一个开心果,和任何人沟通都没障碍,老的小的都能聊到一块儿。吴彦姝85岁了,姥姥辈的人,杨紫听说吴彦姝也看《长相思》,缠着问她喜欢哪个角色。「她一去补妆了,我们大家就在那儿待着,但她一过来,气氛就变得很活泛,大家就笑嘻嘻的,热闹起来,然后开始演戏。特别好。」
剧能播好,是她最珍视的东西。她的粉丝都知道,她首要原则是护剧,和所有人保持关系,不吵架,有人来吵,也尽量不回嘴——如果一个戏,演员之间都吵架,观众一定觉得这是个烂剧,她说,「只要这个戏成了,我们所有人都会成;戏不成,我们所有人都不会好」。
在采访时,《人物》问过侯鸿亮一个问题:你认识杨紫10年,在这批90后女演员中,她或许不是最美的,也不是粉丝最多的,但为什么在2023年,从各个层面来看,她能成为成绩最好的女演员之一?
侯鸿亮也非常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首先,杨紫这些年胜任了诸多的角色,她的表演能力好,这是一切的保障,也可以弥补各种意义上的短板。一部又一部戏,「她吃得了这些苦」。
其次是她明亮的底色。家庭给了她源源不断的支持。「她的家教非常好。很多父母管孩子容易管偏,但她的父母亲一直比较清醒,甚至有时候很卑微,只是想为她承担更多的事情,鞠躬尽瘁。」
他讲起一件事,就在前段时间,在澳门的一个颁奖活动上,杨紫当选了「年度电视剧演员」,她爸爸妈妈也陪着去了。在现场,侯鸿亮偶然看到他们,没有坐在VIP席,而是远远坐在普通看台的边上,低调、沉默。「他们没有因为女儿是明星,就跟着享受那种权利。就是一直陪伴着,想办法又要保护她,又不让别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每次见到他们一家人,他心里都会感慨——杨紫已经是今天的「顶流」,明明可以把位置放得高,「但她永远把位置放得特别低,你就觉得她是邻居家的孩子,他们家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人,他们至今保持这样的状态。」这样的家庭,能让她走得更远。
侯鸿亮认为,她身上最可贵、最稀缺的地方还在于——人生在世,很难每部戏都如自己所愿。但无论如何,她对每部戏都竭尽全力,并且把它变成自己喜欢的工作。这是很少有演员能做到的。
她能走到今天,戏好,不够;人好,也不够;每个选择都要做对;低谷时,也要有向上走的决心。这些因素,缺一不可。
珍贵的普通人
12月12日夜里,做完了采访,杨紫冲出采访间,抱住然然——那天她刚好不上班,来看看杨紫。俩人蹦蹦跳跳的,她说,「好想你呀,然然」。
俩人一起回了杨紫家。每年她俩总要一起住几个晚上,一起在厕所敷个面膜,比比谁腿长,躺着瞎聊天儿,逛街,吃饭。不拍戏的时候,她生活「挺无聊的」,狗仔老想拍到她的恋情,但拍不到。前段时间在三里屯,她和然然逛街,前看后看,没看到有人跟拍。结果过了两天,照片儿出来了。然然说:「邪门儿了,拍的时候他们都跟哪儿呢?」
有时候她馋了,就想吃火锅,俩人还是像原来那样,躲着工作人员。「我俩溜溜达达,回头看看,走没走,哎哟,还没走,不行,再等会儿。」工作人员走了,俩人高兴了,拐进火锅店。吃饭的快乐,一半就来自这躲来躲去。
她们一起长大,然然做了老师,她做了演员,要维系这样一段关系不容易,得两个人都有真心。但然然始终觉得她还跟小时候一样,「非常善良,很简单,三观非常正,一点儿不物质」。她不会让然然觉得两个人之间有差距,「她永远都会让我感觉到,我永远是她最真心、最好的朋友。」她有北京人天生的贫,老说「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特幽默」。然然有时工作忙,没回消息,她就一条微信甩过去,「你行啊,装蒜是吧,不回?」
牛骏峰也是她的好朋友。他们最初认识,是因为中学时一起拍戏,俩人分着吃麦当劳。后来拍《战长沙》,演一对龙凤胎,戏里戏外都很好。那时他的印象,杨紫会演戏,简单、努力、善良。有一次他接受采访,被问到「如果借钱,他会给圈里的谁第一个打电话」,他说的就是杨紫。2023年,牛骏峰演了《承欢记》里一个重要角色。这是一部大女主戏,杨紫邀请他来,他想的是,如果她需要,他希望能给这部戏增添一点儿光彩。
他们之间的友情,或许还因为出身相似、彼此认同—他们都是从几岁就开始演戏,那时演戏和名、利、地位毫不相关,是先爱上了演戏,其他东西才随之而来。正因为小时候的种子,他们更认定表演是一生的事业,不能降低对自我的要求。前段时间,他们见面,发现两个人都在读一本关于表演的书。他们聊到它,有一种同道人的理解。
但在此时此刻,杨紫也正在面临更多的选择——她是演员,也是流量明星,有很多粉丝,是被镜头仔细打量和审视的人。她想要保留普通人的底色,但考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
在今天,这个行业已经发展出一套森严的规则体系。她坦诚地跟《人物》谈起她的发现:比如出席一些活动,团队会拍摄艺人的出发 look,以前是在出发前拍几张,现在变成提前租摄影棚拍摄,像拍杂志一样繁琐;再比如参加活动,明明是认识的演员,遇见了却不敢打招呼,没有表情地看向远方,「大家都怕被拍到以后,会引发什么战争」。
这些规则让她疲惫,不得不顺应,但在可能的范围内,她会做一些微小的抵抗——在活动现场,她还是会跟人聊天;她喜欢表达,微博不能那么生动了,就发很多条朋友圈,她的朋友圈一度被称作「整个娱乐圈最有趣的朋友圈」;她恐高,穿高跟鞋也怕,裙子足够长的时候,她就在里头穿靴子,「我干嘛遭这种罪呢」,「我还是想做一个相对真实的人」。
在这个评判体系里,她会有受伤和怀疑的时刻。今年夏天,团队决定去巴黎时装周。她很多年没去过了,心里有点抗拒。但直到回国后,她才告诉经纪人大雷,去巴黎前一晚,她压力很大,心里想的是「完蛋了,所有人都会骂我」。他们这一年拍杂志,大雷也会发现,她不是完全自信——看监视器里实时更新的照片,反而会影响她的状态。所以有时候大雷会跟摄影师说,把监视器转过去,别让她看。
身在其中,杨紫很难全然不在意这个评价体系。断断续续的,然然会收到她的微信,她扔过来一条链接,或者几张照片,「今儿这个,你觉得行吗?底下评论好多人骂的。」
然然会特别站在她这边儿,也找几张图发给她,「这几张图片,你美爆了」。平时微博上看到杨紫,然然也发给她,「你这身穿搭绝了,太牛了这配的,显你腿倍儿长」。被安慰了,她会很高兴,俩人开始逗贫,「你怎么这么假!」
不过,在这个雪天的晚上,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是演戏。
她已经是当下公认特别能「扛剧」的女演员,「大女主」,但仍生活在危机感之中,等待一个好剧本—这是演员的宿命。她会收到很多剧本,是由IP、流量、女性成长这几个关键词组成的,但描写的很多女性形象和困境,并不反映当下。她的人生阶段、动力和热情,都无法再接受这样的作品。而且观众对演员的信任度是有限的,她珍视这种相信,不随意接戏,「你(随意)演了几次,观众就不会信任你了。」
在很早的时候,她心里就树立了「好」的标准。她10岁那年拍《少年康熙》,导演叫他们回去看个电影学一学,那就是《末代皇帝》。当时还没有互联网,她爸买了DVD,在家里放的,这部电影给了她很大的震撼,无论是画面、演技还是配乐,当时她想,「什么时候能拍出这样的作品,这辈子就值了」。这两年,她老把《末代皇帝》《霸王别姬》翻出来再看。
2022年,《长相思》快杀青的时候,她突然收到了贾玲的微信,问她:「有个角色,你要不要来?」戏不多,周期有点长,角色也不怎么讨人喜欢,她二话没说,也没要剧本,一口答应了。她看过《你好,李焕英》,作为观众,她信任这个导演。演配角无所谓,演坏角色也无所谓。
到了现场,挺有意思的,跟电视剧不一样,电视剧戏份大,状态有起伏,观众可以接受。但电影就几个镜头,拍几十遍,第二天还拍,要很认真地琢磨,大家一块儿研究,「那就意味着,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把它演得更好」,这里头有创作的快乐,这是一个演员最珍视的东西。后来,她们又合作了第二部电影。
旧年结束、新年到来的时刻,她又进组了。这也是一部她自己选的、真正喜欢的剧,也因为要拍戏,过去连续几年都参演的春晚,今年虽然受邀,但遗憾没时间去了。
在我们采访的最后,她讲到了2023年对自己很满意的一场戏—
那是一场很平淡的戏。在《承欢记》里,剧本写:她在听爸妈说话,听完就走了。就这么简单。
但她在现场听完那几句,她发现自己是走不了的。爸妈的谈话很平常,说得很快乐,但她听着听着觉得很心酸,莫名地身体有点抖,想哭,但不能哭出来,要把眼泪压下去。她当下的情绪是真的,不是在演,这场戏效果也很好,「大家很感动,很真,我好像把它演活了」。
从小到大,她是一个擅长演哭戏的人。哭戏也是最能让观众共情、最容易出效果的。但她已经不追求这个了,怎么把那些平常的、无聊的、家常的戏演好,这更重要,这是演员一生的功课。
想哭却不能哭,这是人生的真实况味。这种滋味,她体验过了,也演出来了,这让她高兴。
(应受访者要求,然然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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