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书10本:
没有掘过墓的人,
哪能前往死海之滨
10
《御伽草纸》
/ (日)太宰治 著
汤家宁 译
大名鼎鼎的日式怪谈,尝其一脔可以从太宰治的这本书开始。这里面的故事都是作者的玩兴之作,太宰治的笔法风格常被归结为“碎碎念”,其实就是絮叨,似乎不论抛给他一个怎样的话头,他都可以顺着说下去。这就是故事家的天分,即使奇想也合乎逻辑。此外,“私”的内容也从未远离过他的写作,像是《肉瘤公公》和《舌切雀》都能勾起一些快要被淡忘了的童年印象。
最好看的一则当属《浦岛先生》。其中有只大龟带浦岛先生去龙宫:“您难道没有想过吗?为什么陆地上无数河川不分昼夜地流入海中,海却还是不增也不减,一直保持着相同的量?这么多水不断灌到海里,对海而言的确是很伤脑筋的。解决方案就是有时必须把不必要的水给烧掉……”像一个典型的日本人那样,浦岛先生“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还是跟着走;然后,在大龟请他吃某种海樱桃,并告诉他说吃完可以三百年不老时,这位一直保持风度的浦岛二话不说就大吃了起来,因为“我啊,特别讨厌老丑。”
“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本就势微力弱,所以对于弱者多少有些了解,但对于强者的心理就无法明白了。”书中的这句自白,足可说明为什么太宰如此受人喜爱:用怨艾的口吻说些人人爱听的大实话,这并不容易。
09
《英国美术的黄金时代》
/(英)威廉·沃恩 著龙晓滢 译
作为通论,这部艺术史专著可谓完美,沃恩将18—19世纪上半段的英国绘画,人物从霍加斯、雷诺兹、康斯坦博到特纳,流派从肖像画、风俗画、风景画到漫画,全部梳理了一遍,更对作品背后的世象人文有不少触及。他将风格的形成与转变同画家个人状况以及艺术和政治环境结合起来解释,显示了对一切来龙去脉的了然于胸。
一个例子:写到讽刺画家克鲁克香克的时候,沃恩说及萨克雷悲叹克氏虚掷了自己的才华,在他的生涯后期放弃了讽刺画这条道路,然而这个转向是有理由的。因为讽刺画家谋生所依靠的版画生意,正在被更广泛的传播方式所取代,而社会上的包容度也在加大,克鲁克香克对保持之前的批判锋芒实在厌倦了,这就让我想到,与他几乎同时代的狄更斯,在晚期创作中也不愿再维持早年的刻薄。
08
《走出黑暗:写给<索尔之子>》
/(法)乔治·迪迪-于贝尔曼 著
李洋 译
虽然小书的一半篇幅都被译者后记占掉,还有好些页是附录,但此书还是大有可观之处。它是一个思想者写给一个电影导演的信,这个导演所拍摄的一部大屠杀题材影片让思想家情不自禁地写了许多话。他调用了各种思想资源,从卡夫卡到阿多诺,从本雅明到普里莫·莱维,触发了用影像手段表现大屠杀这一历史事件时需作的步步考虑。这篇长信还不够长,故而才引出了译者更长的后记,但后记的价值不亚于正文。
《夜与雾》、《辛德勒名单》、《浩劫》……这一路电影之所以一再问世,在译者看来,一大原因是“全球化诉求中对某个至高无上的普遍人性的想象”一直没有终了。此论特别有启发。这种坚持的想象将西方思想中的核心关怀继承至今。相反,中国人同样等级的创痛——南京大屠杀,则始终被弃置于大屠杀话语边缘,得不到那样集中的、反复的关注,对此,文中也给出了简练到位的解答。
07
《掘墓人:魏玛共和国的最后一个冬天》
/(德)吕迪格·巴克 豪克·弗里德里希 著
靳慧明 译
这样类似剪报集或新闻汇编的作品,还原一段关键的历史时期,或一个戏剧性的历史时刻,应该是很容易受注目的。魏玛共和国是一个悲剧,从制度始建时的先天缺陷到野心家的出现、攫权,每一环都似有命运的牵引。剧本已经写就,人们眼睁睁看着它实施。“看守”一词是对包括兴登堡在内的一干要员的所作所为的最佳概括。
全书中出现的人,没有一个值得谴责,就连希特勒都是在做他认为最应该做的事情,他所获得的拥护证明他的目标和手段都为正确。不需要做出“如果当初……就好了”的假设,魏玛共和得到了它所应得的,属于寿终正寝而非意外早夭。这里没有人是叫不醒的装睡者,大家都是意识清醒的梦游人。
06
《沿坟墓而行:穿越东欧大地走向伊斯法罕》
/(德)纳韦德·凯尔曼尼 著
李双志 王博 译
一流水准的游记,用鹰隼一样自信的爪子,在一幅凌乱繁复的图景中抓取。作者从科隆出发,上来就是一大段对熟悉的景象的描绘:“那些流浪汉们,那许许多多的黑色人造革夹克衫;噢,神呀,那些身穿彩色长裙、抱着围巾里的孩子的黑发女人,门牙镶金,手边身前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那些四处晃悠的少年,那些瘾君子,身上挂着伤痕……”好作家的一种能力,就是让事物一面争相“涌向笔端”,一面保持彼此的陌生感。
犀利的观察不时可见,在俄罗斯的冬天,露天工作人员穿得如同宇航员一般,反光马甲让人感到一阵寒意;在高加索的格罗兹尼,普京和卡德罗夫父子的肖像清除了别的集体记忆,就连斯大林时期民族流亡史都不再展示;在阿塞拜疆这种地方,他遇到的愿意和他聊天的人,都像是一个处处警惕的家族里不安分的成员。书名里的“坟墓”活在每个人身上。
政治是把人连结到一起的纽带,也是人们最足以为外人道的牢骚之源。作者想尽一切办法避免走马观花感,因此在到过的每个国家,他都设法切入到政治议题之中,有些人不愿谈论政治的,比如克里米亚的博物馆工作人员,作者就留一份记录说“克里米亚的人们都表现得很谨慎”。
05
《自由的流亡者:
永失美国与大英帝国的东山再起》
/(美)马娅·亚桑诺夫 著
马睿 译
“在1949年加入国军”是个常有人重复的笑话,那么在1780年代初的北美效忠英国国王又属于什么情况?《自由的流亡者》一书探讨了这个问题。并不是说只有追随了后来的胜利者,这种追随才是明智的,而嘲笑那些选择效忠英王的人都顽梗不化,缺乏远见,没有预料到未来的美利坚才是“历史发展规律”所眷恋的热土,是更大的愚蠢。
效忠者的理由和信念值得审视,他们的命运需要追踪,就如同美国最高法院的“九人”表决总要将反对意见记录在案一样。亚桑诺夫说,效忠派们公认的原则,是不想割断自己与国王或大英帝国之间的联系,而另一方面,他们不认为新生的美国可以代表他们的生活理想,因此着手实践,设法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另觅空间,自己创立一个英属北美版本。这些人里不仅有白人,还有黑人和印地安人,后者相信得到英帝国的保护才是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艰苦的幸存之战构成了这本书里十分动人的篇章。
“What if”是必须时刻在问的。十三个殖民地必须独立吗?如果不独立又会怎样?我们会看到,“效忠派”并不是一个类似历史教材中的“保皇党”那样明显的污名,效忠派之坚持存在,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英王势力并没有在殖民地倒行逆施,野蛮镇压独立力量,相反,英帝国的统治者对自己是有反思的,他们意识到,殖民地掀起独立运动,暴露的是宗主国在治理上的失误,因此容许人民做出自己的选择。作者说得好:英美两种政体并非对抗的,它们都致力于生命、自由和财产,都“就如何最好地实现这些目标展开了激烈的内部争论”。此书有个很长的副标题,其中“永失美国”一语真是意味无穷。
04
《活着,继续写故事:达尔顿·特朗勃传》
/(美)布鲁斯·库克 著
程建农 译
达尔顿·特朗勃一生都在写剧本,他是好莱坞最出色的编剧之一;然而本书作者库克,在深度访问特朗勃并且看到他晚年一直在写的小说后,做出了如下的断言:在一堆他做过的作品面前,特朗勃恐怕更希望能拿出一厚摞书来,可以确切无疑地宣称是他的书。“电影是脆弱的,基本上是一时光景;那是它的荣光,也是它的遗憾。”
文字生涯的光彩,往往会因为作家为生计的考虑而大为折损,得知一份杰作乃是作家争取到一笔预付版税后的产品,总感到一些怪怪的滋味。这本为一个编剧所作的传记彻底肃清了这种麻烦。特朗勃就是为赚大钱在写作的,他的物质主义同他的共产党人身份并存,无论在事业上还是政治上,他的理想都谈不上是“崇高”的,而至多只是“浪漫”的。库克说,特朗勃的成功在于他能“默默做好自己的手艺”,就书本身的丰厚而言,这个总结是替传主谦了一下虚。
03
《2081:冯内古特短篇小说全集》
/(美)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
唐建清 王宇光 小二 译
给冯内古特编这样一部集子是大好事。冯内古特吃亏的一点在于他的边缘性,他在政治讽喻、科幻、反乌托邦等几个领域的交界点来回踩踏,抱有某一期待,比如想看一个关于未来的故事的读者,看完了会觉得作者跑偏了,或者想看一个讽刺小说的读者会嫌讽刺力度不够,诸如此类。这个集子的编者给故事分了类,关于战争、关于女性、关于品行、关于未来,等等,其中尤其有几篇故事是归为“乐队指挥”一类,主角是在林肯高中任教的一个乐队指挥,是个名叫亥姆霍兹的犹太人,此人的原型显然来自冯内古特少年经历。
书中的小说,因为有了编者的一篇篇弁言,而更为清晰地反映出冯内古特生平的内心轨迹。他是最苦的那一类作家之一,早早地就操累于家事,身背用小说实现人生志愿和支持家庭这两大任务,他必须绞尽脑汁地写作,还得不时地考虑别的收入来源。书的编者是冯内古特的老友兼校友,他告诉我们很多这些故事背后的故事,并且说出了作为冯的读者,他对某些故事的看法曾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是一项神奇的工作,使得这部集子里的每一则故事都需要一种倍感新鲜的心情去进入,尽管它们的写作大多出于一种属于五十年代的、现实主义的道德考虑。
02
《花园里的哲学》
/(西班牙)圣地亚哥·贝鲁埃特 著
李晓伟 译
罗素说,他本以为现代世界已不可能幸福,但通过反思、在国外旅行以及“与我的花匠聊天”,他改变了看法。园丁是一个特别与世无争的职业,工作内容本身就能带给人以大满足。J.Z.库切的《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中,卑微至极的主人公K也有一项园丁的技能,于是即便孑然一身,也可以从土地自足谋食。
这本书是一项极为追求圆满的工作。作者谦称他写的是“随笔”,实际上是标准的世界花园史,古往今来,角角落落,英国的废墟美学,法国的洛可可美学,都写到了。而花园的“哲学”,可以理解为花园所构建的人与植物和自然的关系,本身就是对哲学思维的促进。
通过理性和对话来实现情感上的沉着或淡漠,这是某些苏格拉底主义者眼里通往智慧的必由之路,花园提供了如此的场所,如同寺庙都要建在深山里面一样。“耕种自己的一个园子”,伏尔泰的话是早晚要用到这里的;然而这个园子必须理解为象征,如一种爱好、一块心田之类,否则又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开销。
01
《死海之滨》
/(日本)远藤周作 著
田建国 译 田建华 校
20世纪的日本作家,我只稀罕两位:安部公房和远藤周作。作为日本人,他们分别对应了两个最扣人心弦的西方思想流派——存在主义和基督教。这两个都是关注个体的挣扎的,但又各有各关于世人的过问,一个过问爱世人如何可能,另一个过问若爱世人,则会有怎样的后果。
《死海之滨》是一部小说,但也是一场追寻耶稣的心灵旅程。耶稣经过的那些地方,很多已都是犹太人的基布兹了,然而凭着和一位身在耶路撒冷的老同学的不断对话,远藤在思慕之中复活了那些传说中的故事场景和其中包含的各种严峻时刻。
远藤式的文字别有特色,严重的讽刺,教人仰天长叹的精确,还有值得频频点头的诚实:“神父们在教堂讲坛上说出神之爱啦、人类之爱啦这类词语的时候,总会使我产生一种听金属摩擦玻璃声时那样的不快之情。”“耗子型的人……世界上也许真有耶稣无论如何都会抛弃的人。”他的思考神经始终紧绷,即使在看到一个普通的村庄时都能获得超越“思古之幽情”的触动;而当他停留在现实中,例如写到偶遇一个日本朝圣团时的见闻时,那种始终保持的微微的讽刺又格外令人称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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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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