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岁末,倪萍做客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北京新闻中心 图/本刊记者 梁辰
“原来我总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特别羡慕那一盏盏温暖的灯火,现在才知道其实这里边也都是各种拧巴纠结,日子就是这样,天一亮又都化了妆上班去了。”
“智慧是什么?真的不是说多么聪明,多么(有能力)可以应付这个世界,我认为智慧是帮助我可以一直往人性的本质上去走的东西。”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徐梅 发自北京
编辑 / 杨静茹 [email protected]
“我那时候胖得跟坦克似的,你们怎么还让我出来?”回看那些年“脸都胖得变形了”的视频,倪萍问经纪人小倩。
“不知道您还能瘦下来啊,以为您就那样了……当时看您的身体和状态一路往下,觉得那可能已经是您最好的一天了!”
怎么瘦下来的呢?
小倩开玩笑说,“厨房上锁、冰箱上锁!”
冰箱里空无一物是真的,饿得不行,倪萍夜里偷吃过咸菜。但是真正让她瘦下来的,还是她舍得在运动上花时间了,直到现在,64岁的她每天还会锻炼两个小时,“用适合我这个岁数的运动方式和运动负荷。”
刚开始的时候她连5个深蹲都做不到,“我每天都练习,一点一点地增加难度,今天我不仅能做到50个深蹲,还能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了。”
如果一件事情足够重要、必须,或者值得,那就投入时间去做,“并且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方法。”
这正是倪萍的智慧,也是她在主持、演戏、写作、画画等不同领域,以及整个人生中总结并践行的方法论。
2023年岁末,倪萍在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北京新闻中心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的独家专访。当她用舒缓的语气说出自己的心得,眼神和表情里有一种笃定和舒展,那是胜过了时间的美丽。
▲图/本刊记者 梁辰
五十出头的时候,倪萍的腰椎坏了,腰疼得连床都爬不上去,她也没太当回事儿,每天晨昏不分地蜷在矮沙发上看书。
爱看书是她从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大学毕业她分到了山东话剧院,院长叫翟剑萍。“女孩子在那个年龄,正是喜欢涂脂抹粉整天照镜子打扮自己的时候,翟院长却对我们说,‘谁能一个礼拜读完一本书,谁就是最漂亮的那个人。’”她一生都受益于那时候的密集阅读,尤其喜欢传奇记者法拉奇、艺术家梵高和舞蹈家邓肯的人物传记。
儿子虎子的眼睛那时候也治好了,已经在念高中,“我也想歇一歇。”从1999年孩子出生查出眼疾,她有近十年的时间围着孩子转。
“当主持人、演戏,总在热闹场合工作,反而变得更喜欢安静独处。”自从二十几岁离开山东,到了中央电视台,日子如同被摁了加速键,难有片刻喘息。居家养病的日子悠长舒缓,甚至一度过得有些惬意,“前后左右都摆上了吃的喝的”,倪萍笑言,自己其实应该出一本书叫《我是这样吃胖的》。
发胖之后,她还是接了一些工作。“胖成那样,还敢出镜!”网友的评论她毫不避讳,自嘲起来比网友还猛。
“单就胖得变形了还上节目来说,我的确是够有自信的。”内心里,她对自己并不满意,“思想上太不丰富了!”但是相较于女主持人、女明星普遍有的容貌焦虑,她的内核要强大稳定得多,搅扰她的更多的是认知焦虑和方法焦虑,“一个事情靠系统、靠别人做成了,不值得说。只有靠你自己,用你自己的方法做到的,才值得说。”
团队里的年轻人在短视频里看到风华绝代时期的倪萍,忍不住哇哇呀呀赞叹,从二十多岁就相识的央视好友敬一丹也曾说过,“倪萍是不可替代的,我甚至觉得她(在主持和表演的专业性上)近于炉火纯青”,“她漂亮、亲切、质朴,大气。那么多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她一出来,哎呀,你就觉得这真是咱们中国人过年的时候想要看的美好形象。”
倪萍主持过13届春节联欢晚会,那是央视春晚的黄金年代,除夕夜全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守着一场联欢晚会。“春晚直播像一个战场,作为战士,我没有掉过链子吧,只能这样说。”
她觉得自己幸运,完成了任务,和其他优秀的主持人一起“站在台上齐刷刷”,却从来没觉得这个事情值得自己吹一辈子,“在那个巨大的系统里,你只是很小的一环,被看见,是因为主持人就是负责露脸的,是被托举的。”
做好主持人当然有方法,认真做功课、努力学习、对平庸重复的解说词不妥协,“我们在春晚上肯定是年年都要祝福祖国风调雨顺,能不能说出20个不重样的话,都是这样意思,但是不用这个词儿。”
“我的意志力很坚强。”这句话让人更深刻地理解到她为什么把直播比作战场,“你们看到的都是主持人光鲜亮丽的表面,其实现场问题层出不穷,自己的纰漏也比比皆是。”
多年之后,她在一个场合谈到自己年轻时在一场话剧演出中的口误,说自己意识到的瞬间,“脑子当时就麻了,立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主持过上千台晚会,到现在自己敢看的,“不过三四台。”
2023年11月,“绿叶对根的情谊——谷建芬作品交响合唱音乐会”在中央歌剧院剧场上演,倪萍担纲主持,一袭优雅的黑色礼服裙与2001年她主持“谷建芬音乐会”时的装扮隔空呼应。算上2023年3月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谷建芬晚八点音乐会》,这已经是倪萍第三次主持谷建芬音乐作品的现场演出。
“谷建芬老师已经89岁了,这场交响合唱音乐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主办方联系我来主持的时候,我也说过,我早就不红了,可以请更好的主持人。”
为什么不请别人来?
“可能我对她的作品太熟悉了,感情太深了。”
▲2023年3月,倪萍在谷建芬作品音乐会后台 图/受访者提供
更有可能的,是她掌握着一个“特别笨,但是特别好用的方法”,因为有这样的工作方法,她可以64岁了还有主持大型活动的工作机会,这方法就是,“做任何事情我都不凑合,让我慌里慌张地就去做一个什么节目,说给你词,你到那就按照词说去。我不会的。”
跟尼格买提、撒贝宁他们去内蒙古自治区录制《你好生活》,对她来说就像是出门散步,北方人叫“遛弯儿”,“我这是遛大弯儿。”
退休的老同志没打算跟着混、打打酱油,“遛弯儿”前铆足了劲儿做功课,“我一定得把内蒙古所有的事儿都了解清楚了,以前有所了解的部分,如果有不准确的我一定再核实,在现场脱口而出、信手拈来,都是有准备的、准确可信的内容。”
同样是这个“笨办法”——她在自己的新书北京发布会上,用熟稔温暖的话语稳稳托着请来的嘉宾、短视频博主张踩铃,一心想要弥补现场海报上过于突出自己而踩铃只有一个小头像的失礼,踩铃解释说,是她自己坚持要这样处理的;她在抗击渐冻症的京东原副总裁蔡磊和妻子段睿的直播间谈笑风生,蔡磊说,“倪萍老师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不知不觉我都坚持直播了三个小时,她来的那个晚上是这段时间里我最开心的一天。”
2023年10月底,倪萍的新书《聊聊》正式出版,之后她有一系列线下线上的推广活动要出席,每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现场背后都是她扎扎实实的工作,“把这件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弄得比他们本人还清楚,你没有做不好的节目。”
当电视屏幕“碎”成人们掌心中的一个个手机屏幕,很多老一代电视人听不得现在人人都自封为“主播”,也受不了支起一个手机就“欢迎大家进入我的直播间”。
倪萍戏称自己是电视业的“百岁老人”,她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还是胶片时代,在电视台一开始拿的是有线话筒。但她没这么多放不下的,上《吐槽大会第一季》当嘉宾就跟年轻人打成一片,笑自己怼别人,“那会儿胖的,只能披一个三宅一生的那种大袍子。”
“能人,干什么都能!”她见到段睿就用姥姥这句话夸这个跨界带货主播。在今日的“网红”董宇辉、张踩铃、蔡磊夫妇面前,她从不以前辈自居,她很早就在平台上开了视频号,知道这几个年轻人的江湖地位和影响力,对他们不吝赞美。传播业的核心是内容,“他们都有生产好内容的能力,并且是能用自己的方法把事情做成的人,很智慧。”
去蔡磊直播间之前,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俩一直在打仗,满身是伤浑身是血,我就是要给他们送去欢乐,让他们笑一个晚上,并且要让他们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样,钦佩他们,爱他们。”
她毫不费力地串着场,一边聊一边提醒粉丝下单买货,夜里11点才下直播,“如果不是怕蔡总太累了,我还可以再给他们卖一个小时的货。”
她自己买了16本蔡磊的《相信》,送给《聊聊》里跟自己对谈的16位女性朋友,“每个人都会遇到被人生为难的时候,但是看看蔡磊他们,真的,我们的困难不是最大的。”
《聊聊》这本书的初衷是想给迷茫的年轻人支支招儿,“我以为我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后来发现人世间其实真的没法开药方,都得自己去悟,我手里有几个药方你拿到不管用,因为你不是我,你还是要找到自己的方法。”
她很感谢这16位愿意跟她倾心而谈的朋友,人人见到她都习惯性地喊一声“大姐”,“小倩她们都知道我办事特利落,嘁里咔嚓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别磨叽,没有那么复杂。很少犹豫不决,也很能自我化解。”
“我的开解何止‘不算智慧’,那是很不智慧,甚至于很多情况都是我从未见过从未想过的。”
虽然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每个跟她对谈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真心,敬一丹从倪萍写《姥姥语录》的时候,就赞叹她“有一种对善的感受力”,“每个人都可以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个呈现能力。”
“我很心疼她们,不管说的有用没用,我都是掏心窝子的。”倪萍说。
踩铃打了一个很妙的比喻,“打开这本书就好像加入了一个有倪萍老师的大群,倪萍老师特别真,这本书里所有的女性朋友们也都可以一吐为快。”
有时候倾听就是医治。倪萍也对她们说了很多不曾对人说的话,“成名之后,人际关系其实是不正常的,缺乏这种寻常人之间的真实敞开。如果不是面对她们,要说出自己的软弱,我也会有很多顾虑。但是当她们对我敞开的时候,我也把自己的内心打开了。”
面对因创业失败而背负巨债的嘉玲,她说自己也经历过极其困窘的日子,筹钱给儿子治病时,老母亲知道她缺钱,连发霉的面包片都舍不得扔,“把上面的毛刮掉,用锅蒸了再吃。”
听到晓白说自己“躺不平,卷不动”,她讲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那年我因主演电影《雪花那个飘》获得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当我在台上接过电影节评委会主席给我的奖杯时,我说完第一句话就哭了。我说“拍电影是为了好好活着,不是为了早点儿死”。
我想起了拍电影的那个冬天,三个月都在风雪中度过,零下16℃,我还穿着棉裤跳到水里,身上没有任何保暖的东西。那时候,我太想拍一部好电影了,太想获奖了。可是电影拍完了,我的腿开始走路都疼,超过500米的路,我就走不动。这样的代价,怎么能让我捧起奖杯时不哭呢?
努力工作,是为了好好活着。
新冠疫情期间,断断续续持续两年多的一对一长谈,化解了她在那个特殊时期心灵的焦灼,“采访完了回家的时候路过万家灯火,有时候心里也会感慨,原来我总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特别羡慕那一盏盏温暖的灯火,现在才知道其实这里边也都是各种拧巴纠结,日子就是这样,天一亮又都化了妆上班去了。”
“谁漂亮?我告诉你,年轻人都漂亮!我愿意拿我所有的钱来买你们的年轻!”
“我算成功吗?如果你觉得我成功,我拥有的,你们年轻人将来都会有!但我,不会再年轻了。”
身旁的年轻人觉得她言过其实,她叹一口,“同样的话我记得马未都也说过,只有老年人明白老年人。我们对物质的需求很少了,能永久带给人幸福和快乐的只有内心的丰盈。”
60岁之后,她做的白日梦都是关于上山下海、空中跳伞、挑战极限的,她坦言,“有一段时间,自己其实是不能接受身体和大脑的衰退的。”这也催促她不能自我放弃,必须把身体管理起来,竭力保持轻盈,“靠自己,人老了更要靠自己。”
她鼓励年轻人打起精神头来过日子,“人要把一辈子当几辈子活,你倒好,把一辈子活成半辈子就了事儿。”她笑自己总是这么直截了当,“一开口就要把天儿聊死。”
人怎么活才是有智慧的?六十回望的时候,什么是有价值的?
“选择拿命去换钱,换时间,换成就,换成功,这都是世界上最傻的事。我们说的一切努力都是在健康的前提下的努力。”活着,也需要找到方法,“努力是在有效的时间里做更有意义、有价值的事,这是一个智慧的选择。”
▲图/本刊记者 梁辰
她自认为是一个好演员,年老之后,找她演戏的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演一个老太太,“这个人物身上没有戏,只是因为主角需要一个妈或者一个婆婆。”
“你们慢慢聊,我买菜去!”倪萍用好几种不同的语气重复这句台词。“角色跟主线没有关系,就是打酱油的。这句台词儿,你本事再大,再怎么琢磨,它也出不来戏。”
演了一两个类似的角色,她不愿意再接戏了,“太浪费时间了”, “每天也跟其他演员一样化着妆去现场,投入很多时间精力,但自己在这里边伸不开手脚。”
即便就片酬来说,她做演员的性价比并不低,但是她觉得自己钱够花了,前些年没有针对体重管理调整饮食结构的时候,“一顿饭吃不了10块钱”,几十年主持和表演职业的积累,好衣服也有一两百套不止,“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好好穿。能穿破?这些也都足够用了。”
“不接这种戏的决定很自我,也不见得是对的。但是我觉得我的人生其实还可以做其他很多的事情。”
“踩铃儿,你把崽奥达和拿铁这俩给我吧,你再生几个。”当受人尊敬的倪萍老师用一本正经的口气开起玩笑来,口齿伶俐如张踩铃,也接不住话。
话是玩笑话,意思是认真的,养育孩子所花费的时间都是值得的。为孩子操碎了心的时候,她想过下辈子不要孩子,“父母也不要了”,“但是这不符合自然规律,你从哪儿来呢?”总之歌词大意就是,想要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但老了之后,回想起来,那些叽里咕噜、连滚带爬的日子,是那么热气腾腾那么生机勃勃。
儿子四岁的时候,她带着他去参加北京大学生电影节,“你坐好哈,妈妈上台领个奖就回来。”回来一看,座位上空了。
“疯了一样满场找,连厕所都找遍了。”
“还有一个最经典的蒸包子的故事。”2003年第九届华表奖颁奖典礼当天,她偏偏发了面想蒸包子,“发面的时间比预估的久一点儿,我特别着急,包子上锅蒸上了,我连澡都来不及洗就赶着出门。”
最终倪萍(凭借《美丽的大脚》)和黄素影(凭借《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同获优秀女演员奖。颁奖仪式结束时已经很晚,回到家保姆孩子老人都睡了,她喝了点儿红酒庆祝,“喝完了,还要自己刷碗,心说,最佳女主角搁电影里不都是酒店浴缸里撒满玫瑰花瓣、手拿一杯香槟吗?我这是什么最佳女主角啊!”现在想起来,格外美好,“作为一个母亲,你还在工作,还拿奖了,多么幸福。”
四十多年的职业生涯里,她经历过无数的大场面,有一个场面挥之不去——
还是2003年的那个傍晚,她提着礼服裙子上车,从门头沟的院子赶往北展剧场。
颁奖典礼是当年的8月30日,盛夏时节,也许是总记着天冷面发不起来,她给记成了冬天,日子就是这样匆忙,冬夏模糊,清晰的是亲人的脸。一回头,家里老小都站在坡上,“那时候我姥姥还在,他们都冲我招手,在门口喊,‘祝你成功!’”
过往凝为智慧,前行不必负重
——对话倪萍
我就是一个愿意支棱起来过日子的人
南方人物周刊:近几年逐步复出后,你的形象和状态越来越好,虽然已经六十多了,但好像有一个新的自我在生长,这是很奇妙的。
倪萍:我的变化多、变化大,可能跟我本性有关系,我特别不愿意昨天跟今天活得一样,这个原因并不是有多么争强好胜,而是觉得生命很短,本性里我不希望重复自己,我是希望能有变化的。有的时候因为渴望追求变化,带来的甚至不一定是进步,可能是后退、不稳当,但我总要试一下,尽管已经六十多岁了,我内心里还是充满好奇,并且对生命感受丰富。用我姥姥的话,我就是一个愿意支棱起来过日子的人。
南方人物周刊:今天拍照你带了一箱子好衣服,都是现在最流行的“老钱风”、“静奢风”,你说家里有一间屋子全是衣服,但听说你在家或者平常非常不讲究。
倪萍:哈哈,是,小倩(跟了倪萍二十几年的经纪人)说我平常总是“破气潦乱”的。今天的衣服好多都是20年前的,家里还有很多礼服,这是我从业四十多年的积累,是我的工具和装备。
我从年轻时候就知道上镜一定要穿好衣服,衣服是一个“手段”,特别是女演员、女主持人,二十几岁的时候,条件有限,我也舍得为工作花钱买国际大牌服饰,我积攒的那些衣服生活中绝对不舍得穿。你看身上这件西服,二十多年了我一共穿过七八次,能穿破吗?需要用的时候,就拿出来,好好使用它。
南方人物周刊:那一屋子的大牌服饰和礼服,不够支撑你的心灵。
倪萍:仅仅追求物质,人会越过越窄。我平常不需要它们,对我来说,穿衣打扮不是累赘,但是就放在那里,不工作的时候,它们甚至都不存在于我的视线里,我的满足感不来自于这些,必须来自精神上。
我渴望灵魂的舒展,渴望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心灵表达通道,画画、写作都是如此。我非常喜欢新疆作家李娟,她写的都是日常小事,笔下的鸡鸭草垛……是个人都能看到,但是她为什么写出来就那么打动我?她把所有的苦难都写成了内心真正意义上的温暖,自然流淌。这样的表达让我知道写东西实际上是一个人非常好的灵魂舒展的方式。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从什么时候明确知道自己以什么为满足的?
倪萍:准确地说是一点一点的。我刚进中央台那会儿,虽然已经是山东一个小有名气的演员,拍了山东第一部电视剧,拍过七部电影,对一个山东的演员来说就是一个角了,但是到中央电视台之后,就是一个无名之辈,我录的第一台节目叫《人与人》,那台节目全是当时国内最著名的明星,他们很多人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紧跟着就是《综艺大观》、春节联欢晚会,我赶上了一趟电视综艺的快车,没有人给你时间去适应学习,上了车就要跟整个系统匹配。我一直把直播比作战场,就跟打仗一样,来不及想任何其他的东西,没有日常生活,没有私心杂念,一路这么连滚带爬地往前奔,那时候我的全副身心都用来应付一期又一期的节目了。
因为这个工作有机会接触很多很优秀的人,我这个人像一块海绵一样,感受能力特别强,很多我采访过的人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好像都存留在我的生命中了,都在一点一点帮助我增长人生的智慧。
智慧是什么?真的不是说多么聪明,多么(有能力)可以应付这个世界,我认为智慧是帮助我可以一直往人性的本质上去走的东西。
到今天我还是一个挺相信美好的人,挺向善的人,有的时候也会受一些委屈,也会被冤枉,甚至是污蔑,但我内心深处都能自己化解掉。
南方人物周刊:你主持过13届春晚,并且是在电视独大的年代,那时候的春晚真正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一块电视屏幕上。经历了那样的盛名,你是如何落地的?
倪萍:很多人可能不相信,我直播过成百上千台晚会,真正自己敢看的,不过三四台而已。外人看起来,似乎我是一个驾轻就熟的状态,只有自己知道有多少问题,多么忙乱。电视直播就是一个遗憾的艺术,外人看到的是光彩和荣誉,我自己知道自己扒了几层皮。
还有一点是,我自己非常清楚,那一切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主持人是被托举起来的那一个,背后可能有上千人的付出,而你,是一个露脸的人——有人给你写词儿,有人给你走位——走到哪儿下句话跟谁接,然后有人给你准备服装,有人给你化妆,有人给你打灯光……你自己付出的只是整个系统里非常小的一点。明明知道这一切,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将这一切荣耀都归在自己头上。
我还是清醒的,比较能够客观看待自己和环境,几十年来一直秉承着一定要尊重事实,是什么就是什么。如果一个事情是以我为主的,我自己掌握了方法,我会对自己特别满意。比如我写《姥姥语录》的时候,用大白话把那些很大的事情往小里写,但里边深藏着我很大的意思。这个拿到冰心散文奖,得到那么多名家大家的认可,我知道自己写东西还有很大差距,但我也挺欣赏我自己的,因为我用尽了力气,也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你总说是时代了不起,是时代所赋予的机会了不起。
倪萍:那天我跟白岩松他们在一块儿吃饭聊天,我说,“我幸亏比你们早出来几年,我要跟你们同时进台,早被你们淘汰了。”
我内心深处无数次感恩和感谢——我的运气很好!至于能够抓住机会,只能说我的意志很坚强,我借调去中央台时二十多岁,那时候我已经很成熟了。1991年1月5号我正式进的台,那年二月十几号春节晚会就直接上春晚了。
作为一个不知道主持是什么的新人,一开始就接了很重的担子,不是你要不要强的问题,你至少要跟这些晚会匹配。不能因为说她刚从山东来,她以前没做过,观众就会给予宽容,没有这样的事,上去就得齐刷刷,你知道吧?我特别感谢法拉奇,在我起步的时候,我背下了《风云人物采访记》里的很多句子,她的勇气也让我敢于平视所有大牌明星、名人。
我有没有我的优点,肯定也有。我是不满足于稿子就这样的,过去阎肃老师活着的时候,我整天说,“阎肃老师,您看今年这个词儿和去年差不多,每年咱们肯定都要祝福祖国风调雨顺……您有能力,您再给我想两句更好的,您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词儿。”
在我们这个行业当中,知识和文化真的就是你的底气。我们常说当一个好主持人,内心是一条丰沛的大河,才能自自然然地给观众端一杯水。如果自己就一杯水,在台上肯定是紧张不从容的。
我也很努力,我们做电视直播,涉及的东西是非常多的,平常我看得最多的是新闻,台上一些特殊状况出现,临时补台,需要自己有积累才能补得上。直到今天,我也不允许自己仓促地出现在一个场合,我会做足功课。
对爱很贪心
南方人物周刊:你总是这样清醒吗?
倪萍:我一辈子特别受益于诚实地面对自己和别人。这应该是从小养成的,四五岁的时候,我在地里捡麦穗,捡完了以后觉得篓子不满,有一些邻居给我篓子倒点,或者从生产队再给我抓点儿。回家我姥姥一看就说,这个麦子里边有一半儿在说,“委屈!我不是她家的!”姥姥从那里边往外拿出一大半来说,“这些剩下的就不委屈,都是你捡的,是不是?”
姥姥常说,“说假话的人儿,她不好看了!”这话在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心中影响力是非常大的。长大之后,会不会有心眼,会不会说假话,会。但是只会说一些善意的,那种黑白颠倒直截了当的假话,不大会说,或者叫不敢说,骨子里已经注定了。
南方人物周刊:姥姥一定特别以你为骄傲。
倪萍:对,我主持春晚,姥姥看我在电视里穿着什么礼服,第二天她叫阿姨把挂起来的衣服拿下来,她就来回这么摸,跟人说,你看这是昨天晚上电视上穿的呢。我姥姥认为电视里出现的所有人都是电视台的,包括新闻里的外国人,“你们单位还有好些外国人呢……”
她特别骄傲,自己带大的孩子长大了这么有出息,她的心里一定有比我自己还多得多的幸福感,这是我最欣慰的。
南方人物周刊:我看你在《聊聊》这本书里写到,自己四十多岁了还喜欢躺在姥姥的床上看报纸、睡觉,躺在姥姥身边就身心安宁,好像躺在沙滩边。
倪萍:是啊!我妈都嫉妒这一点。小的时候,我姥姥老早就把油灯吹了,因为没有钱买油,我说我长大了第一件事就是要给你买很多油,叫你白天都点着。后来做到的远远超过了给我姥姥买灯油,从我挣26块钱工资的时候,我就给她买十几块钱一斤的海参,一直吃到四千多块钱一斤,没断过。
在我心里,并不是我在给予姥姥爱,而是她在爱我。很多我自己化不开的东西,想起我姥姥说过的话,我就都能化开。我50岁的时候,我姥姥去世,姥姥给我的爱已经融入我的血脉中了。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你身上有很充沛的爱。
倪萍:真的有,我自己觉得爱生爱,爱不是越分越少,是越分享越多的。我是一个可能对爱很贪的人,但是同时我又特别舍得给予爱。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生活四十多岁以前还是非常顺利的,孩子出生后查出眼疾,有失明的危险,这么大的难处,用你的话说,感觉“天都黑了”,有能力能够承受,是很令人钦佩的。
倪萍:我当时真的是很坚强,而且特别果断地从主持岗位退下来,去拍戏挣钱,那个时候片酬并不高,拍《美丽的大脚》才10万块钱,但是比在电视台拿工资肯定要高一些。
当时离开,除了因为孩子生病,我自己也感到很难再有更进一步的空间了。站在台上光是消耗,补充的能量非常有限。
南方人物周刊:你去蔡磊和他太太的直播间说,“在疾驰的命运列车上,你们恐怕没有时间忧惧。”我想这句话也是你陪伴孩子看病的那些年里最深的感受。
倪萍:遇到大难,任何母亲都有你想不到的能量,我也不知道我的能量来自哪儿。就像是在战场,一会儿耳朵边一个子弹,一会儿头顶上一个炸弹,那会儿不知道怕了,拿出平生所有的力气,跑出神一样的速度。
我那时候就想着要去挣钱,要去救孩子,大家都关心我们、帮助我们,但是只有做父母的能去救孩子。你说把孩子交给谁?谁来帮我先把孩子这个困难顶一下?没有选择的。
我当时什么思想准备都做好了,孩子可能失明,也可能说这个孩子后来就没了。经过了开始的绝望后,我都能接受命运。
南方人物周刊:当时有没有感到命运不公,如果说有一位神存在,你有没有问,“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倪萍:我会有。我就从那时候开始抽烟,最开始就是过不去了好像。但是我这个人是这样,一方面晚上哭,心里过不去,另一方面白天我还是擦干了眼泪,抱着儿子往各大医院跑,而且冥冥之中就告诉我,我没有选择,没有比我更强大的人了,只有靠自己和孩子父亲,只有我们能抱着孩子去找最合适的大夫,找最合适的医院,还能找谁?没有时间,没有更多精力去哭去闹,就没有。
会不会睡不着,会。但翻来覆去折磨到快天亮时也就呼呼睡了,孩子满地爬都不知道。出去跑一天医院回家已经精疲力尽,给孩子洗了澡,孩子不睡再陪他读会书,念一些没用的童话,也想通过念童话试试孩子的反应,看他智力有没有问题,你知道吧?因为眼睛都连着脑子。有时候自己念念就睡着了。
南方人物周刊:这样奔走了十年,医生说孩子没有失明的危险,好了!那一刻你的眼泪横着飞了出去。
倪萍:上个月我儿子过生日,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当一个母亲。”我儿子给我回了一连串儿哭哭的表情包。我问他为什么发这个小哭脸儿,他说,“我给你带来那么多灾难。”我说,“那些痛苦艰难也成就了我们不一样的母子关系。”
儿子平安长大了,远远超过我们对他的期待,我们原来想只要他健康,他爸爸也说过,“只要儿子眼睛好了,将来啥也不用学,不愿意上学我们就不上了。”但儿子后来考上了美国最好的艺术与设计学院帕森斯,眼睛除了需要戴眼镜,没有什么问题。
前行,不负重
南方人物周刊:孩子好了之后,你一定松了好大好大一口气。
倪萍:五十二三岁的时候,我的腰坏了,连床都上不去,每天躺在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吃零食。那时候也很放纵自己,儿子已经上高中了,一切都很好,我也想歇一歇了。
当时也没有特别着急,天天躺着又吃又喝,因为不能运动,一下就发胖了,胖得整个人都变形了。台里有个新节目《等着我》,叫我去主持,其实我感觉自己眼泪都流光了,也不想看任何沉重的内容,但是台里的工作,能够做还是想尽力给做好。
胖得什么衣服都穿不了,只能穿那种大袍子,现在那些袍子还在家放着呢,跟大面口袋一样。
我胖了之后,说什么的都有,很多网友不客气,“这么丑,还敢出来!”其实我自己倒没有觉得胖了多可怕,我心说,我从年轻也不是靠漂亮啊,并且我这些年,虽然胖了,老了,但是我一直在学习,在思想上更新自己。我对自己还是挺自信的,要不也不会胖成那样了,人家请我,我还敢上台,并且很坦然。
不过当时身体状况很不好,坐久了都不行,就想着必须为了健康,把体重减下来,加上腰也慢慢好了,可以一点点恢复运动,饮食上也讲究一点儿,不能米呀面呀煎饼卷大葱吃个没够,就这么着瘦下来了。现在我已经养成了锻炼的习惯,用适合自己年岁的运动强度,每天运动两个小时。
南方人物周刊:回望这一路,你对自己的人生满意度高吗?
倪萍:我很少论断自己成功不成功,回想起来,都是很具体的一些事儿,这件事情我做得还可以,有的事我做得还不错,有些事情现在想来可以做得更好,但我也不后悔,我那个年龄就只能做到那个分儿上。我现在对我过去一些事情的理解看法可能完全不同,但我接受当时的自己。
我的自我要求一直很高,自我评价不高。我觉得自己思想上差得太远了,不丰富。跟那些作家和他们笔下的人物相遇,自己的内心就是一个薄片儿,一本书一本书地累积,也是一层一层在自己身上叠加色彩,努力成为一个丰富的人。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靠漂亮的,我对自己的身高很满意,但是除此之外,不能愣说自己漂亮。我觉得一个人的美丽是无止境的,所谓无止境它是要配套的,容貌、气质、性格、修养、人性,一层层追加。
当人生叠加到六十多岁的时候,如果说还每天都对自己特别满意,“我特别成功”、“我一生如何如何”……这不是神经病吗?
南方人物周刊:对未来有规划吗?
倪萍:没有什么规划,唯一的规划就是要不断学习,不然在这个时代会活得很痛苦,这个世界的变化太快了。什么都不了解,就依靠过去的经验生活着,可以,但是可惜了。
我很早就会用手机买东西,会网购会退货,短视频这些碎片化的方式,我认为也可以学到很多新的东西,只是我的眼睛不能看太多,要保护眼力。我虽然六十多岁了,但远远没到学不进东西的时候。
陪伴我母亲也是我主要的生活内容,她九十多岁了,除了眼睛看不见,其他各方面都非常好,奔着百岁没问题我看,围绕着她,每一天都很具体,吃什么喝什么。
我现在对自己生活和事业上的要求就是,将过去在我身上尽量清理得干净,不负重前行。那些我做得好的过往,既不是我的包袱,也不是我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