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外人”何静

“圈外人”何静

户外探险OUTDOOR 内地女星 2023-12-01 21:28:51 86





波澜与平静


八千米攀登、无氧、女性,把这三个词任意组合,都很不一般。但今天要讲述的,不是关于一个有天赋的女性如何在山上屡屡创造记录的故事,至少对于何静自己而言不是。


你可能看过《Free Solo》,知道徒手攀岩的Alex Honnold,他有一个很不寻常的大脑,对恐惧的反应和常人不一样。徒手攀岩在900多米高的酋长岩上时,他大脑中的杏仁核是关闭的。这些年来也有很多人认为何静是天赋型选手,要知道,在八千米的“死亡地带”,连有“喜马拉雅的超级人类”之称的夏尔巴人,仍然需要补充氧气。


但实际并不是这样,几个月前,她在华大基因做了一次身体检测,检测结果显示,她不仅不是天选攀登者,而且资质相当平平:“登山基因”弱,先天耐力中等,先天爆发力弱,缺氧耐受能力正常水平……各项指标都没有什么突出。


何静在华大基因所做的身体检测结果。供图/何静


那么是什么驱动着她一次次选择无氧攀登?她是一个怎样的攀登者?


与何静的对话中,当你试图挖掘她更深层次的驱动力时,总是被打断,并且她会把这些在我们看来很厉害的经历,稀释再稀释,最终都归为一句话——“我就是一个普通的爱好者”。


而当你想探寻她在山上的更多故事时,她会更加小心甚至排斥——“你要让我回忆的话,相当于把我的伤口再给扒开,你们又不管它的愈合,最后我就只能自我疗愈。”


下山后的何静也会常想起山上的故事,这时候记忆会像倒带一样,把她又拉回到那个场景中,寒风吹入肺中的疼痛,走到力竭时的自我怀疑,和那些生死攸关的时刻。那些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故事和细节我们不得而知,只能从她身旁的山友口中略知一二。比如八千米上失联的队友,迟滞20多个小时的救援,和得知“人还活着”后一瞬间的释怀相拥痛哭。


摄影/何静


云南省登山协会会长龙江,2017年见证了何静的第一座无氧攀登——马纳斯鲁峰(海拔8163米)的攀登,其后的两年他们又一起攀登了马卡鲁峰(海拔8463米)和安纳普尔纳峰(海拔8091米),谈到何静在下山后的沉默,他表示自己也是这样,下了山不愿意再聊山上的细节。


所谓惊心动魄的故事,无非是生与死的故事,里面多少有些伤痛。“原来我们一起17个登八千米的朋友,包括在国外登山的,后来不在了的就9个了。”龙江说。


在何静看来,能与之讲出这些故事的,只有一起登山的那些人,“而且还一定得是你的队友,你跟他讲这些,他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我们现在不在同一个环境,所以没办法产生共振。”


摄影/何静


她也不想评价他人,无论是在正式访谈还是在闲聊中,她生怕自己的一句评价惹来非议,当话题指向她之外的其他人,她就会机敏地感知到什么信号,马上严肃地对你说:“我们不是说好不评价别人吗。”


她不混圈子,以前手机里半年没联系的人就删了,偶尔向她提起一位圈内的资深玩家,她会不好意思地低声问你:“他是谁?你知道我不太认识圈内的人。”


但她也有在攀登领域悄悄欣赏的人,那是两位阿式、无氧攀登十四座的女性,一位是Nives Meroi(梅洛伊),当年在十四座女性登顶的最后阶段主动退出竞争,其后很多年才复出;一位是Gerlinde Kaltenbrunner(格琳德·卡尔滕布鲁纳),也是在十四座中完全没有去争第一的心态,只专注于登山,而且爬的几乎都是非常规路线。在何静自己看来,她与她们之间最大的差距在于——“我是一个爱好者,而且仅仅是一个跟随者。”


格琳德·卡尔滕布鲁纳(Gerlinde Kaltenbrunner),常被称为当今最强女登山家。图片来源:gerlinde-kaltenbrunner.at


她很欣赏Gerlinde在攀登与生活之间的平衡。Gerlinde此前并不是一个职业攀登者,而是一个护士,她在自己的爱好中有了一番建树,完成了这些之后,仍然回归到自己的平静的生活中。静也不是一个职业攀登者,在攀登之外,她有着一份稳定的事业,做着科研类的工作。


从某种程度来讲,登山只是何静的一个爱好,就像有人喜欢足球,有人喜欢下棋,都能让人有成就感,只不过何静的成就感是在山上。


你总得选择一个地方,要突破自己,要不然生活真的就像温水煮青蛙,你就只能是上班、下班、结婚、生子,就会过这样的生活。





走向高山

走进何静的家中,除了墙上挂着的几张她亲自拍下的雪山照片,和卧室阳台上散开堆放的一些装备外,并看不出来太多攀登者的痕迹。


但痕迹又无所不在。她的自律性很强,即便是聊天进行到深夜,她次日清晨仍会准点起床跑个10公里。她的背包里最近常揣着一本打印版的国外登山书籍,家里的沙发上,或出行酒店的床头边,她都会拿出翻一翻。


十多年她一直坚持长跑,尤其是开始八千米攀登后,她一周五天早上都会跑个10公里,骑单车往返40公里上下班,除了负重训练外,还有定期的越野跑和一周三次爬楼梯。


2017年何静在中国三峡超级越野赛。供图/何静


入坑八千米攀登以前,何静也曾是一个喜欢买包,踩着细跟高跟鞋的精致爱美女生,现在她好久没去商场了,不爱打扮自己,衣柜里有很少、风格很单一的衣服,就在我们见面的前一周,她才刚被闺蜜拉着去买件新衣服。“现在越来越休闲了,不是说不在乎,女孩子都爱美,但是你得有取舍,花钱花在刀刃上。”


这个“刀刃”,就是登雪山。


何静与山的相遇在2006年,有一天她在大学老师的家里翻看老师在户外登山时的照片,一看便着迷了。从短距离徒步到长距离徒步,从低海拔山峰到高海拔山峰,在因为无氧攀登而被更多人认识前,何静的户外生涯已走过了17年。


2011年,何静的姥姥突然病逝,至亲离世让她一时无法接受,那一年春节,何静不想在弥漫着悲伤氛围的家里过年,便和母亲提出去外面转一转。母亲很理解,于是何静和朋友们相约去了四姑娘山二峰。


第一次登雪山,一切都特别不专业,何静还记得那时自己就是穿着一件长款羽绒服,冲锋衣也是临时买的。但表现不错,何静算是很轻松地登顶了人生第一座雪山,当时有同行者看她状态这么好,还开玩笑对她说:“你很有登珠峰的潜质啊。”


摄影/何静


那时何静对珠峰的认知,都只是来源于学生时代在课本上的了解。在遇见人生更高大的山峰前,她站在五千多米的四姑娘山二峰,已经感受到了:在大自然面前人原来是那么渺小,生死好像也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了。


从四姑娘山起步,5000+、6000+,迈过慕士塔格这座7000+的门槛,清冽的山风变得冷峻,空气越来越稀薄,感受越来越痛苦,直到有一天她站在八千米的门槛前问自己:我是不是可以尝试了?


2016年,她的第一座八千米从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开始。当时标配是两瓶氧气,但何静在整个攀登中只用了1瓶,她爬的很快,冲到顶峰时黎明的天空还被黑暗笼罩着,甚至看不见对面巍峨高大的珠峰。


2016年,卓奥友峰攀登。供图/何静


大部分国内商业攀登者,在攀登了一座八千米后,下一个目标就是珠峰,何静的队友们也是这样。但当时的何静觉得35万的珠峰报名费,太贵了,不划算,所以没有一起去。


然而,当队友们在5月末从珠峰回来时,何静对自己感到了一种失落,她看到队友们身上好像带着光环一样,觉得是英雄归来了。那颗沉寂的心又开始躁动起来,“我就想我不登珠峰的话,能不能尝试一下其他的8000米山峰?”


2017年无氧攀登玛纳斯鲁峰时所摄。供图/何静


2017年,何静无氧登顶马纳斯鲁峰。供图/何静


机缘巧合之下,恰好十四座俱乐部的创始人张伟来到西安做马纳斯鲁峰攀登推介会,从高度和难度上来看,马纳斯鲁峰与卓奥友峰大致相当,因为此前在卓奥友峰攀登时只用了一瓶氧气,何静于是萌生了尝试无氧攀登马纳斯鲁峰的想法。


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方面是因为非常现实的理由——省钱,在尼泊尔一瓶氧气需要花费将近8000元人民币,如果自己能不用氧气,省下的钱正好可以支付向导的小费。


而另一方面,对何静来说,这也是一种自我挑战。


无氧

在数百人的登顶队伍里想要找到何静并不难,因为放眼望去,都是密密麻麻带着氧气面罩的登山者,除了何静。


没有氧气面罩的隔离,八千米的冷空气在呼吸之间直接进入肺部,龙江把这种感觉描述为一种痛觉,2013年他在登顶珠峰的时候,在山顶上因为要拍照就把氧气面罩摘掉一会,“8000米极寒的风灌到你的肺部里面的时候,那种激烈的疼痛,会让人产生一种痉挛!”短暂的疼痛感让他记忆犹新,所以谈到像何静这样的无氧攀登者时,他说自己总是心生敬仰。


2022年,无氧攀登珠峰。供图/何静


没有真实体验过的人或许无法想象那种感觉。你可以试着带上厚厚的口罩,身背几十斤重的背包,爬到30楼下来,再反复多次,体会下没有寒风的“无氧”感。据说中国首位无氧登顶珠峰的男子穆萨,就是这样在日常训练中模拟无氧条件下的雪山攀登。 


1978 年,“登山皇帝”梅斯纳尔(Reinhold Messner)和夏尔巴向导Peter Habeler完成了首次无氧攀登珠峰,直到在他们登顶之前,许多科学和医学专业人士都认为不带瓶装氧气攀登珠峰是自杀行为。梅斯纳尔后来也写道,在他绝望地爬向顶峰的过程中,他感觉是“一个狭窄的、喘息的肺,漂浮在薄雾和山峰上”。


2022年,无氧攀登珠峰。供图/何静


采访拍摄时,阳光打在何静的脸上,让她双颊的高原红更加明显了,这是长时间在高海拔登山留下的印记,除了高原红,还有在交流过程中她常自我调侃的“断片儿”的大脑,“人大脑有上百亿个细胞,其实大多数的细胞一直都在那闲放着,偶尔烧死几个,我觉得还好。”


这是下山后的玩笑话,在山上这可就不单单是损伤几个细胞的事儿了。


在八千米之上使用氧气,可以增强攀登者身体的力量和耐力,但更重要的是,氧气可以增强大脑的认知能力。缺氧的大脑会做出错误的决定,而珠峰上的错误决定就意味着死亡。这就是夏尔巴人也使用氧气瓶的原因:他们服务客户的工作需要头脑清醒。


2019年4月25日,何静成功无氧登顶世界第十高峰——安纳普尔纳峰(8091米)。供图/何静

龙江说曾经在安娜普尔纳峰(海拔8091米)上,他们的一位队友在体力衰竭后产生幻觉,他在冰崖下方对自己的夏尔巴说:“你把我推下去吧,我就留在山上了。”也是在这一年的安娜普尔纳峰上,何静在无氧攀登将近17个小时后几近崩溃,她拉着龙江的手哭着说:“龙哥,我为什么要来登山!”下山后的何静并不记得自己短暂崩溃的场景了。


龙江曾专门为何静写过一篇文章,文章里有这样一句话:感受痛苦,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是他们从事运动魅力的一部分,也是宿命的一部分。


一旦决定了无氧攀登,就意味着攀登全程不能携带氧气,如果在中途任何一个环节吸了氧,就被视为攀登无效。除了这些约定成俗的规则外,还有无氧攀登对于天气近乎严苛的要求,何静说自己攀登时,风速不能超过每秒20米,温度不能低于零下40度,温度太低会有冻伤的风险,风速太高会快速带走身上的热量,而无氧本身就会导致血液循环特别缓慢。


2023年7月21日凌晨冲顶迦舒布鲁姆1峰,途中等待修路队的过程,何静不知不觉进入嗜睡状态。供图/何静


“一个人决定攀登八千米雪山,实际上是不理智的,但是去了以后,就要很理性地对待每一次攀登。”何静在山上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在珠峰南坡,有氧攀登的攀登者只有行至海拔7000米以下的1-2次拉练,而对于何静,有时候一呆就是一个礼拜,有时候队友会拿着对讲机“骂”她:“在上面都快没吃的了,还不下来!”


在2022年进行珠峰无氧攀登适应时,何静上上下下了四次,最高抵达海拔7900米的四号营地宿营一晚,这几乎是其他攀登者在适应阶段不会触及的高度。在采访中何静也提到,她并非靠天赋而无氧攀登,科学且严格的高海拔适应拉练,才是她能够成功无氧的密


通过冰裂缝。供图/何静


没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她只是通过实践自己去验证。有时候这种严格也会冒失大意。


2018年攀登马卡鲁峰,何静在海拔适应拉练时准备了5天4夜的干粮上山,但遇到了暴风雪,她和向导在上面扛了8天7夜没能下撤。


“好几次,明知马上袭来的暴雪会要了我的命,可我实在没力气挪动一步了,都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不断挣扎躲闪着。”何静在采访时曾说。体力透支,外加风雪肆虐,她甚至悲观地想到自己可能就要永远的留在山上了。这次经历让她清晰认识到了海拔适应的科学性。


选择无氧攀登对何静而言,就像走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注定是一场艰难而孤独的征程。




一个人的征途


2022年5月14日,何静无氧登顶珠峰,在她登顶的时段,顶峰一丝风也没有,她没有特别的兴奋,摘下厚厚的手套,展旗,拍照,又赶快带上手套。


一套动作后,何静在顶峰停留了将近半个小时,始终在环看着四周——


在她身体的左边,是尼泊尔,身体的右边,就是祖国的境内。此时,她还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回国,从2021年4月抵达尼泊尔,一直到2022年5月14日登顶珠峰,她因为疫情而滞留尼泊尔超过1年了。


供图/何静


2021年3月,她留给单位一堆保证承诺书,一个人奔赴尼泊尔。这场攀登之旅大费周折,当时出国政策刚刚开放,她打了两针疫苗,又费很大力气做好父母的思想功课——在珠峰之前,她从来没有跟父母坦白过自己的八千米攀登,这次瞒不住了……


“珠峰就是你最后一座了!”


“好。”


原本,这可能真是最后一座,但梦想止步在海拔8400米。2021年的珠峰天气状况并不好,印度洋上飘来的一阵气流,带来了不稳定的天气条件,“我进入大本营太晚了,5月12日才完成珠峰适应。”5月12日后,一直到6月1号前,何静再没等来特别好的窗口期。


因为对天气的苛刻要求,那一年没有任何人成功无氧登顶珠峰。更糟糕的是,此时疫情肆虐,航班异常,直到八月份才有一些队友从第三国辗转回国。但夸张到10万一张的机票,让何静望而生畏。她想着,登珠峰这件事没有完成,或许回国后再出来就是天方夜谭了,不如就继续在尼泊尔坚守。



在枯燥的等待与训练间,七峰公司春秋季的道拉吉里峰攀登计划给何静带来了一丝光亮,但到了报名时她却很纠结,摆在眼前的是实实在在的费用,登顶珠峰失败了,已经花了将近50万元,如果这一次再失败的话,压力可想而知。


犹豫之时,向导的一句话让她坚定了想法,“没有人能够告诉你到底应该怎么做,这件事情的决定权在你手里,如果你不尝试的话,你永远都不知道结果。”


老天眷顾,2021年10月1日,何静无氧登顶世界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登顶那一天正是国庆,何静在海拔8167米的顶峰,动情地唱了一首《歌唱祖国》,此时她已经6个月没有回家了。


2021年,何静无氧登顶世界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供图/何静


从道拉吉里峰下来,迎来的依旧是国内没有正常通航的消息。何静的心情从希望转为失望,失望再到绝望。一位国外的队友在得知何静没办法回国后,向何静发出邀请:“我们去徒步吧,看看地震之后对当地人们到底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10天的徒步,让这段滞留尼泊尔的经历,多了一道不同的色彩,而10天后队友回国,何静心里冒出一个更为疯狂的想法,她买了一张地图,只带着这张地图,独自一个人再次上路,在不到40天里,徒步尼泊尔960公里。


从加德满都搭乘公共交通到吉里,然后从吉里出发长途跋涉5天,这条旅途被称为“先驱者之路”,因为在20世纪60年代机场建成之前,喜马拉雅山脉的攀登先锋们,就是这样到达卢卡拉,再前往珠峰大本营的。如今,这些步道上几乎再没有游客或攀登者,也不容易找到背夫,大多数攀登者都会选择乘飞机从加德满都直接抵达卢卡拉。


从加德满都经过吉里前往卢卡拉和EBC。


在这40天的徒步中,何静也走上了这条道路,孤身一人行走的她,遥想七十年前埃德蒙·希拉里和夏尔巴丹增·诺尔盖,就是这样跋涉在这条通向珠峰脚下的路上,敬畏之情就会油然而生。在“先驱者之路”上的行走,让何静发自内心地懂得了:攀登珠峰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滞留在异国他乡,除了行走,无处可去,漫漫无尽头的九百六十公里路途上,何静心里想的最多的,便是远方的珠峰——2021年这场攀登没有登顶,登山费用并不会退,明年还要继续吗?此时她其实已经动摇了。


图/何静


直到11月29日那一天,这场徒步之旅带着她慢慢走向了珠峰南坡大本营,冬季的珠峰大本营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国外攀登者,正在尝试冬季攀登珠峰。何静一个人走在正午炽烈的太阳光下,有那么一刻她抬眼望去,珠峰宽厚巍峨的身躯,蓦然挺立在她的面前,像一个金色的巨人,对她发出温柔的邀请。


如今再回忆起那个画面时,何静的眼里依然透露着闪闪光芒。那一刻何静下定决心,2022年继续无氧攀登珠峰。


“如果这件事没做成的话,你回去就是个失败者。”




突破


何静面对采访时是抗拒的,她不希望自己的故事被太多人知道。

她一直对我们说,自己的故事真的没有什么意思,不值得提。在低调的另一面,我们发现她其实非常顾忌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她不是没有受到过这种言语的中伤,曾经一个很亲密的朋友在谈论她所做的事情时说——“她可能是为了名或为了利,才做这件事。”“这件事”指的就是无氧攀登,以及一次次在八千米上创造的记录。何静为此受伤了很久。


今年年初,「户外探险」电话联系何静,问她是否愿意接受中国户外金犀牛奖年度突破奖项提名,何静几番拒绝。即便是在完成了74天无氧连攀四座八千米高峰后,她仍在仔细掂量着自己的成绩能不能当得起“突破”二字。下山后,那些疯狂怀抱着的野心,好像并没有那么强烈了。


摄影/何静


2021年无氧珠峰失败后,2022再次尝试时,何静的心理压力极大,她想如果再不成功,那么不仅不会再无氧了,八千米山可能也就就此不登了。


为了避免像2021年一样错过窗口期,何静在从加德满都徒步抵达大本营后,当即第二天就去了二号营地进行海拔适应。对于普通攀登队员,珠峰攀登只需要进行1-2次高海拔适应性拉练,最高不会超过海拔7000米,但无氧攀登的何静四次过危险的昆布冰川,把从C1到C4的营地都住了一遍。


“你已经适应到了3号营地,已经可以了,不一定要住到4号营地,这个风险太高了!”国外的队友对她说。


“因为是无氧,如果我不在4号营地住那一晚上,我觉得心里没谱。”何静这样想。


供图/何静


但真的无氧住在海拔7900米的4号营地时,何静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抗拒,“难受到想死的心都有。”她说。狂风加暴雪的夜晚,她和向导挤在一顶帐篷里,帐篷里面也都是雪,根本没有办法入睡,她无比羡慕地看着在一边吸着氧气的向导,“没有办法,这是自己的选择。你因为这件事坚守了这么久,所以就只能扛!”


冲顶的路从下午6:00一直走到次日早上9:00,在海拔8500以上,她走的特别的慢,脚步沉重,一步一呼吸,身体几近极限的边缘,完全是靠意念支撑到顶峰。


2022年5月14日,何静成功无氧登顶珠峰,这是首位中国女性无氧抵达世界之巅。耗时两年的攀登终于成功,但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任何人。“就是感觉这件事做完了,没有那么激动,只是对我自己的一个交代而已。”


2022年5月14日,何静成功无氧登顶珠峰。供图/何静


不告诉外界,是因为她不喜欢由喜剧转悲剧的故事,此时她的心还在悬着,另一个更大的计划在心中盘算——无氧完成珠峰与洛子峰的攀登。这两座山峰毗邻并通过南坳连接在一起,从大本营到三号营地,珠峰与洛子峰的共用一条登山路线,之后分开而去,到达不同的顶峰。刚从珠峰下来的何静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没有告知外人,怕别人觉得她不自量力。


5月15日刚刚下撤到珠峰大本营,16日的早上,七峰探险公司的老板过来找何静说,如果想抓住当下的窗口期,她当晚就必须要出发。此时何静在大本营才休整了16个小时。


何静第一时间觉得,这简直是跟她开玩笑。她当然可以考虑再等后面的窗口期,但2021年珠峰失败的阴影又飘到她大脑中,她决定当即出发。


2022年5月20日,何静成功无氧登顶海拔8516米的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创造了一个登山季同时无氧登顶珠穆朗玛峰和洛子峰的世界纪录。下山后的她才了解到,曾经也有国外的攀登者想尝试珠峰与洛子峰的无氧双登,但都以失败告终。


2022年5月20日,何静成功无氧登顶海拔8516米的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供图/何静


珠峰与洛子峰的无氧连登后,何静又在一番焦急的等待后,于6月26日拿到K2的攀登许可,她当晚就飞到巴基斯坦,成为整支队伍中最后一个报到的队员。7月22日,何静完成了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8611米)的无氧登顶,并再一次于几天之后的7月27日,无氧登顶布洛阿特峰(8051米)。总计,何静在2022年耗时74天就一举完成了四座8000+海拔的高峰的无氧登顶。


进入2023年截止目前,何静再次用4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干城章嘉(8586米)、南迦帕尔巴特(8125米)、迦舒布鲁姆1(8080米)、迦舒布鲁姆2(8035米)和卓奥友(8201米)五座八千米山峰的无氧攀登。


此时有个问题你也许好奇想问她:每年4-5座,这是你提前悉心规划好的吗?


她说:“完全没有任何的规划,只是觉得出国一趟特别不容易,能多爬一座就多爬一座,这样可以节省费用。”


2022年7月22日,何静无氧登顶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8611米)。供图/何静


除了个人的突破外,何静没有为自己的攀登成就赋予额外的意义,或者做出什么更为宏大的表达,在她看来,在山中真正的突破应该是具有探险色彩的攀登。而自己能否去做这些,也要随缘,时机到了自然就会去做。


到目前为止,何静已经完成了13座八千米山峰的无氧攀登,距离十四座只剩一座希夏邦马峰。目前在世界上,即将完成无氧攀登十四座的另两位女性,就是她十分欣赏的两位女性攀登者Gerlinde与Meroi,她们还差一座山峰——重登马纳斯鲁峰的真顶。


十四座首登之争,无论是有氧或无氧,十余年来从未从八千米攀登的名利场上真正退场,有人野心勃勃,有人觉得无趣主动退出竞争。何静对这个话题似乎并不感兴趣,她无意去争谁最先做到,她坦诚地说,这两位女性做到的远比她难(Gerlinde与Meroi不跟随向导,完全自主攀登,且在出现“真假顶”一说前,已经无氧登顶全部14座)。“就算自己先于她们完成了,在我心中真正做到的也是她们,因为从攀登形式上,自己永远做不到那样。”


供图/何静


2013年登顶珠峰的龙江,对八千米山峰上名与利的追求司空见惯,但他在何静身上看不到这一点,“她自己不愿意去宣扬,甚至很多时候,都是我们这些熟识的山友在微信上来发一发她的东西。”


攀登17年来,作为一次次在八千米上打破记录的女性,何静仿佛是在刻意躲避聚光灯,曾经有媒体冒然前往何静父母家中采访,二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热情接待了记者,何静为此大为生气。她不想让这些虚无的东西打扰到家人和自己平静的生活。


攀登的年头越来越长后,她再回头去看那些质疑之声,也能够平静的对待。时间不一定会让他人放下偏见,但攀登教会了她学会放下——


“不要躺在过去的成绩里沾沾自喜。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它就已经结束了,我们得向前看。”




生死:学会坚持,懂得放弃


当我们试图追问攀登者关于“生死”的问题时,实际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对于生和死,她可能早就想过了,想通了,才会去做。


何静不忌讳谈论生死,“我们生来对于死亡都有恐惧感,在尝试8000米攀登的过程中,我们知道自己会跟死亡接近,但是也清醒的知道,它不会拿住我们,只要我们不突破那个界限。”


供图/何静


2019年,何静跟随由韩国登山者洪成泽率领的登山队前往洛子峰南壁。洛子峰南壁被称为是世界上最艰难、垂直的山壁之一,从南壁攀登海拔8516米的洛子峰十分具有挑战性。


一分钱不用花、有顶级的攀登者带路、国家地理杂志全程跟踪拍摄,这场攀登对于何静诱惑极大。可是去了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有多恐怖,即便是现在已经登顶了13座8000米雪山,在她的评估系统里,洛子峰南壁也是非常难的。


这也是何静第一次单独跟随国外的队友们一起登山,在一次冲顶失败下撤中,因为操作失误,何静的下降器掉落山下,没有下降器意味着下降的巨大难度和风险,何静心中希望可以有队友陪着自己下降以确保安全,但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起来“一个个跑的比兔子都快,就剩我一个人站在二号营地……”


洛子峰南壁。摄影/何静


在平抚了一时的惊慌后,何静暗自想:与其等死,不如自己下撤。平时学习的技能派上了用场,她用半扣绳结做保护,在长达3个小时的下降中全神贯注,她心里只剩下一个信念——“一定要活着回去!”


洛子峰南壁是一场极其艰难的攀登,前两次接连失败,准备第三次再次尝试时,只剩洪成泽和何静两个人,国内的朋友发消息试图劝退何静,告诉她已经没有天气窗口了,何静再三确认天气后,最终选择了放弃。


然而有一个画面这些年来一直印刻在何静脑海中——那是在洛子峰大本营,第三次冲锋,洪成泽一个人孤独前往一号营地的身影。


“他还在坚持,那一刻我看到他一个人孤独的身影在前往一号营地,我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在为了他的梦想在坚持。孤独,但是又让人特别佩服,是梦想的力量还是什么,在驱使着他再一次出发……”


供图/何静


她仰慕那些为理想而坚持的人,但登山于何静而言终其只是一个爱好,她不会为了它拼出性命。在她认识的攀登者中,也有人因为无氧攀登而冻伤,或者永远的离开了。但在每一次攀登中,何静是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一点点的冻伤的,在行进的途中或在顶峰,她总不会忘记搓搓手或者做些其他保暖措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一定得保证我能毫发无伤,活着回来。”




家人


有一天何静突然发现,父母家里的电视总在放着西藏电视台。


这是个从小到大家里都很少看的电视台,何静就问母亲:“怎么突然看这个?“ 母亲对她说,这样就可以看到你那边的天气情况了。


她发现一向不理解她登山的母亲,开始以这样独特的方式关心她,开始有意无意了解她在做的这件事,到底是什么。


2023年7月21日拍摄于迦舒布鲁姆1峰。供图/何静


2022年何静在尼泊尔攀登珠峰时,父母只知道她前一年攀登失败并因为疫情滞留那里,却并不知道她又开始了第二次尝试。何静没有透露,而是向他们撒了一个谎,说是陪朋友去山里拍高山杜鹃。


“我在每次适应性拉练后,会在距离珠峰大本营四五公里的一个地方,用一点点信号给他们发个信息,说我最近挺好的。”


5月12日从二号营地出发时,她给父母录了一段视频,说:“亲爱的爸爸妈妈,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跟你们说一段我心里的话,守候一年,今天我就要从二号营地出发向珠峰发起最后冲击,放心我会平安回来……”


在每次攀登之前,何静都会留下一封遗书,这封信改了又改,已经写了20多封。她知道每一次的攀登都是有风险的,遇到风险后父母怎么办?“你总得做好交代,不能自己走了之后留下一笔糊涂账。”在信中她会写下银行卡的存款、密码、父母要怎样安顿,自己的遗物应该怎么处理掉……


何静在世界之巅表达对父母的爱。供图/何静


以前何静在家里很少聊登山的话题,有一次在新闻上,父母看到一个有氧攀登冻伤的人,就马上打电话问何静:“人家有氧都冻伤了,你没事吧?” 何静渐渐就不再对父母隐瞒了,每次出发前都会明确地告诉他们——我要去登哪一座山、它在哪里、山有多高,以及是什么难度。


“我觉得只有让他们知悉了之后,我每次又能够毫发无伤的回来,他们才会更加的信任我。”


采访中我们问到何静,过去一年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并不是任何一座山峰,而是 2022年8月,何静终于在滞留尼泊尔一年半后,回到祖国,回到家中。经历了那么多后,再见到父母后,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


妈妈对她讲了这样一句话:我觉得一个人一辈子要能做成一件事情,也挺值得骄傲的,我发现你是做到了,所以我还蛮欣慰的。


2023年7月16日拍摄于迦舒布鲁姆2峰。供图/何




暗流


无氧登顶了十三座八千米,登顶那一刻的感觉是什么?下山后这些记忆意味着什么呢?


“其实好像是一股暗流。你也并不知道波涛它什么时候会出来,但它是存在的,有时候会突然之间就蹦出来。”何静说。


只要那些留在记忆深处的快乐和满足,甚至是有些潮湿的感受还在,生命里绵延的思绪波涛,就不会停止。


下山之后别再追问一位攀登者,在山上发生了什么,就像苏格拉底说的:改变的秘密,是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建造新的东西,而非与过去抗衡。 



撰文 | 了了  编辑 | 徐丹 各拉丹东  供图 | 何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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