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若有来生,言爱电影

林青霞:若有来生,言爱电影

南方周末 港台女星 2018-03-31 19:25:42 24

(陈漫/图)


全文共13515字,阅读大约需要20分钟。


  • 在敦煌大漠里拍《新龙门客栈》,林青霞听从武师,睁着眼正对着一排排向自己射来的竹箭,一边挥舞着衣袖拂开。可是箭比人快,一道极细的白线在她左眼前一闪,她立刻闭眼,随后剧痛袭来。她眼膜开裂,戏又不能停。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第一眼看到的,是林青霞的脖颈。


好像是从男人堆里传开的:看女人,先看脖子。他们想看的,其实是青春,是阳春三月里的一抹嫩绿。也就是一抹嫩绿罢了。


天生丽质大概也分层级。眼前的这两寸,白皙,光洁,没有细纹,皮色跟脸庞的粉底色接得圆融,不像坐船驶过渤海黄海,总看到分界线。显然,它被主人照料得很好。


这位全亚洲最美的女人,悄悄走进四季酒店的咖啡厅,不作顾盼,亦未惊动邻近, 一开口带出浅笑:“真是抱歉,迟到了五分钟。”


1

我想讲讲那个年代的电影


一年前,林青霞与好友金圣华去听交响乐,是俄罗斯某交响乐团献艺香港。她言称“苏俄”,老派称谓。言,yīng yin,此行学到的粤语发音,仍然之意。


当日盛装出席,偏立门厅一角,麻烦翻译家取票,垂首低眉只看自己足尖前半平方。还是被人认出,索求合影,她只笑不应。这时候,就听身侧有人轻唤,自报“我是光华主任胡晴舫”。


胡晴舫是才女,写小说游记逾二十年。已从“我是家庭主妇”调频至“请叫我作家”的林青霞,心头一喜。香港光华新闻文化中心,关联另一位台湾才女龙应台,是六年前林青霞在电话里吐露的、六十岁可以提一支红酒一道行山的知己。林青霞始与晴舫交谈。


“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让人想亲近。那天她谦虚到可爱,她说,啊,你穿得这么优雅,我可不可以给你一张名片?我大笑,就很有一种想对她好、想帮她的感觉。后来她提议要在2018香港电影节为我办个人影展,我就答应她了。之前内地、台湾各有动议,我都没有答应。也是缘分。”放眼一望,林青霞周遭有一圈这样的缘分,都是利害之外性情之内的相知。


香港电影节正在进行。抵港当天,有朋友告诉我,买了《窗外》数码修复版的电影票;赫尔佐格在湾仔过斑马线的照片,出现在朋友圈。


焦点影人林青霞的选映片单涵盖14部作品,从第一部《窗外》到她淡出影坛前的最后一部电影《东邪西毒》,名曰,云外笑红尘。


(林青霞供图/图)


影展第四天,林青霞接受了南方周末专访。


上溯四十年,仅华盛顿办过Brigitte Lin的电影回顾展,1989年初。


除去1976年荣膺亚洲影后,林青霞被提名三次台湾金马奖、四次香港电影节最佳女主角。14年后,《滚滚红尘》捧到了金马。六十岁之后,奖来寻她,眼前一座,是4月意大利乌迪内远东电影节,终身成就“金桑奖”。


“七八十年代台湾、香港电影界的生活,是很少被描写的。为什么现在电影节愿意出来,我是觉得也许可以把那个年代电影的状况,让大家了解一些,同时鼓励今天电影界的人,真的要很努力,很刻苦,不要被娇纵。”被邀与大导演赫尔佐格同走红地毯,她敬谢不敏。


2

她有一种出尘的美


那是一个有点混乱,有点土气,生机勃勃,产量惊人的电影世代。没有职业经纪人,没有一整支团队来包装、经营和保护演员。一个剧本,一台摄影机,阳明山上借栋大房子,俊男靓女招来,哭哭笑笑一回,就是一部卖座言情片,史称“台湾文艺片”。是的,已成历史。


靓女何处寻?街上拣。17岁的林青霞高中还没毕业,就被星探追猎。她的样貌,见证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琼瑶描写最准:有一种出尘的美。


林青霞口中的星妈制,就是演员母亲出面跟制片谈合约,演员本人出面跟导演、摄影师、编剧各种对接。为了核实《窗外》的导演宋存寿到底是不是一个正派人,林妈妈领着女儿在某位成名演员家门口等了好几个钟头,按响两次门铃。山东乡贤从旁游说,关键是拗不过一眼爱上电影的女儿,这对父母最后同意林青霞“只演一部”。林妈妈在剧本全部吻字上划好叉叉,将女儿送到片场。


“我本是高中生,让我演学生,我演自己就好了。那时候觉得,拍电影一点也不难。”这是不是林青霞“自然流”表演风格的起始,我没有问她。


在这部处女作里,结伴出演的不仅有她的同学,还有她的妹妹,演那个细高个子、爱讲女主角闲话、眼睛忽闪个不停的角色――宛如,一次郊游。


“那时候的电影圈,常常碰到我们为难的事。比如说,制片人只要拿到我签字的合约,就可以到星马去拿拍片的订金,有时我不想签约,就有制片人说要跳楼,我就只会在那里哭,台湾又是一个很讲人情的社会……那些年,妈妈跟我应付得好辛苦。而电影圈又是公认的大染缸,我妈就很不放心,用琼瑶的话讲,就像母猫叼着小猫,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安全。”


林青霞永远记得一个画面:她跟母亲一起出席公众场合,常被影迷和记者们挤散,她回头去寻,就见母亲站在不远不近的某处,眼睛始终系在她身上,等候着。


“妈妈大概陪到《我是一片云》,后来就是我一个人独自面对了。每天一点一滴学着怎么处理各种事情。”林青霞对自身最大的保护,就是没有把自己签给任何一家电影公司。她始终是一个自由演员。她的片约,源源不断。


1977年,林青霞在《我是一片云》中与秦汉搭档,饰演段宛露。这部影片是当时叱咤1970年代华语影坛的“二林二秦”组合“二秦”唯一一次联袂出演,琼瑶任此片监制。(资料图/图)


第一次冬天水下拍摄,是《八百壮士》。拍完那个镜头上岸,她抖得像个筛子,停不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跳不动了,她开始大声喊叫。那一年,21岁。


刚过完38岁生日,《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开拍。头一个镜头仍是水下,仍是冬天,她听见自己的膝盖关节咯吱作响。第二天,同时下水的李连杰病倒了,胃痛。


第一次对剧本有透彻了解,是《滚滚红尘》;第一次有个人造型师,是《爱杀》;第一次觉得在表演上有突破,是先排舞台剧紧接着拍电影的《暗恋桃花源》;第一次感觉到恐惧,是拍成龙的《警察故事》;第一次感觉命悬一线,是拍徐克的《东方不败》……


人生很多第一次,她是交付给片场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看自己的电影,会看出双重影像,银幕上一重,银幕下的,又是一重。影影绰绰之间,她有时候也分不清,哪个是戏,哪个是人生。


在某个英文网页上,林青霞被介绍为“那个时代的跨岛传奇”,她确是台湾和香港电影昌盛时期的亲历者、见证人。从“二林二秦”到“霞玉芳红”(张曼玉、梅艳芳、钟楚红)。


比照韩流日流,施南生曾经忍不住“想当年”。想当年,哪个中学男生没有一件《英雄本色》里小马哥款长大衣,口里咬个牙签,要么嚼根火柴;哪个大学男生没有系过何慕天式的超长围巾,棒针织就,“比爱情短,比相思长”。


“《东方不败》上映后,林青霞去韩国,你简直不可以相信,她就是Superstar,机场全部都是人,一路上有车跟着。”施南生碰到的四十岁朝上的韩国导演都记得当年的震惊:你们香港电影可以做到这样?!


今日回头望,多少粗糙淳朴在其间――武打枪战片里的血,是咳嗽糖浆掺红色素加水调出来的;大漠烟尘和武林妖风是电风扇对着水泥吹出来的,据说张学友的眼睛曾被水泥糊住;同步收声的电影很少,林青霞只在《暗恋桃花源》里体验过――可是,仍然好看。


成龙的武打片动真格,林青霞不止一次被戏中人摔进玻璃衣橱窗,砸向木质桌面,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因为成龙说了一句“如果不用替身,你自己做,观众会永远记得你”,林青霞两腿之间吊着威亚,头冲地脚朝上,从五层楼高处俯冲直下。


“那是有生命危险的,可是,导演说要让观众记得你,我只有搏一搏了。”


跟朱延平导演合作最多,六部戏,部部卖钱。此外,李翰祥、琼瑶、成龙、于仁泰、许冠文、谭家明、徐克、王家卫、赖声川、许鞍华。


跟秦汉、秦祥林分别合作20部电影,跟邓光荣合作9部,郑少秋合作4部。然后,周润发、梁家辉、张国荣、刘德华、巩俐、叶倩文、钟楚红……还有造型师张叔平,摄影师程小东、鲍德熹……那个年代主要的电影人,跟她都有交集。


“我们那个年代,电影人真的都很刻苦。我也喜欢跟努力付出、认真对待电影工作的人合作。”


林青霞这个名字,被列在阮玲玉、胡蝶、白杨、上官云珠、周璇、秦怡之后,成为最受观众喜爱的十位华人女明星之一,贯串中国百年电影史。


1993年,在与张国荣搭档的《白发魔女传》中,林青霞饰演“狼女”。(资料图/图)


“韶华,你没有披肩,我没有灵魂。”


三毛《滚滚红尘》剧本里的一句台词。沈韶华去会章能才,临时用钩花桌布作披肩。才子一眼看穿,说一句同病相怜的情话。待到大红披肩裹住爱人,那一场起舞,着袜的脚踩着穿皮鞋的脚,伴着陈淑华的哀声,“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令多少男女肾上腺素升高,检讨尼采的“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林青霞后悔,要是穿一双带骨线的袜子,效果更好。她不知导演会把脚的特写,拍到纤毫毕现,我见犹怜。


没人知道那一回,三毛写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有几成,追忆自己与荷西的又有几成,总之,她动了真情。剧本写完,她邀青霞去她住处,讨论,朗读,表演――她打开音乐,示范跳舞那场戏。“就讲了这么一次,令到我能够把握自己的每一句台词的意味,那种感觉真是美妙。”


《滚滚红尘》囊括当届金马奖七项大奖,独编剧没奖。林青霞说,这部电影,编剧是最应该得奖的。她后悔没在颁奖典礼上邀三毛上台,拥抱她,只在台上致了谢。在这之前,三毛曾说,想为青霞写传记,林一口应承。几星期后,三毛弃世。


1990年,林青霞在《滚滚红尘》中饰演女作家沈韶华,与秦汉、张曼玉搭档。凭借此片,林青霞获得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资料图/图)


14部片子里,除了《滚滚红尘》,林青霞喜欢的《东方不败》、《东邪西毒》、《金玉良缘红楼梦》、《刀马旦》都是青衣反串小生,她喜欢那一类扮相。


如果用一个镜头概括她钟意的自己的形象,是东方不败一身红袍从水中冉冉升起,披着的散发全湿,勾勒出她芳华之龄的头颅;她昂着脸,把美好的三分之二侧面曲线交给世界。这个镜头,概括了她的审美。


林青霞细细讲了这个镜头是怎么来的。通宵麻将,片场候了一整天,假发套被卷入水下的机器,她逃命般弃了头套从水里挣出来……最后,在台北街头看到海报,啊,很棒。


她在《金玉良缘红楼梦》里以宝玉之身亮相的第一场戏,令所有人印象深刻。只是,第一个发现她有“玉树临风”之气的李翰祥导演已驾鹤西去。她敬他念他,也永远记得他说:“林青霞是个明星,张艾嘉是个演员。”这多少令她沮丧,认定自己“演技不够好吧”。


直到她结了婚,很多年没再拍戏的某一天,一个叫铁屋彰子的日本影迷站在她面前,热切地说:“我认为你的演技很自然。我不喜欢那种太过精密计算的表演。有些演员抱着炫耀的态度――瞧,我的演技有多了不起――这样的心态,我不欣赏。”


林青霞反问:“可是你若用很自然的方式去表演,大家便不觉得你是在演戏啊。”只是这样的问题,云去了,便不再来。人生,已经翻过好多新页码:十年生养女儿,十四年写作;交友,游历,听课,看画,购物,打麻将,看自家那匹名叫百看不厌的纯黑骏马在马场里四蹄生风,一骑绝尘。


偶尔,看到好电影,看到好的人物和场景,她的戏瘾会浮上来。比如读蒋勋写秋瑾,附了一张主人公挽髻佩剑穿和服的照片,她端详了很久,看秋瑾的英气,揣摩她“美到极致的人生”,还有和徐锡麟动人的爱情。她在文章里问,聊天时也问,《药》里人血馒头蘸的,可是秋瑾的血?我猜,她是想演这个女男相融、阴阳交织的人了。


六十岁生日那天,阖家亮相,她一身正红,笑称圆满。


我问,幸福圆满,可是相逢道左,纯属偶然?她说,幸福在自己手里的,哪怕境况不那么好,甚至糟糕,你也可以在夹缝里觅到生机,看到美的。


在敦煌大漠里拍《新龙门客栈》,为了配合脸部特写,她睁大眼睛正对那些直射过来的竹箭。她的左眼忽见一道极细白线,随后剧痛袭来。武师说,那是羽毛,其实,眼膜开裂。然而,戏不能停。


 “那天晚上,冷月孤星,我一个人坐在土丘的背面,看见月亮照出一个戴着头套、穿着长袍的古代人的身影,很大的一片影子。在中国内陆深处,在大漠里,嘈杂的人群在另一边拍戏,这是很魔幻的情境――那一刻,我用可能会瞎掉的眼睛,在看这个。”


饮着红酒聊,聊到夜里十点半,她一看手表,哇一声,“迟到了,迟到要罚钱。”三个麻将脚在等她。离港时,我用微信道别,顺问那晚输赢。


“承你贵言,连输好几天,终于赢了。”


我没有调查核实。只是想,以她阅尽人世后仍然存有的良善体贴,这样的结局,再完美不过了。


(林青霞供图/图)


3

“感情方面都要经过一些创伤,非走过不可”


南方周末:几天前给你写信(采访提纲),才发现你英文名叫Brigitte,有来历吗?


林青霞:有点来历。话说当年最大的愿望是上大学,拍完《窗外》的空档,报名读夜间英文班,因为迟到,老师给的英文名都被选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我又不想要太通俗的名字,所以选了这个。


南方周末:如果上大学,会选什么系科?


林青霞:选修艺术和戏剧。


南方周末:您两个女儿名里都有个“爱”字,谁起的?


林青霞:我在医院生爱林的时候,几个朋友就在那里讲,邢李㷧+林青霞,邢加林……那另一个朋友就讲,不如邢爱林好了。邢爱林,我一笔一划写出来,这个林字特别,不是张爱玲那个王令玲,我觉得喜欢。


言爱,是爸爸取的。那时候大家都认为,Michael想要一个儿子嘛――后来外面人都在传,因为我没有生儿子,邢李㷧又在外面有儿子啦,这个话传了十几年。现在世界这样透明,手机随时拍,全民都可以爆料,“有图有真相”,可是那个小孩永远没有见,而且一直长不大,永远六七岁。就这样人云亦云,不负责任,也不去深究,Michael也不解释――所以那时候,他跟我讲,这个没有影响,你生儿子我爱你,你生女儿,我也爱你。言爱,取的广东话yīng yin爱,仍然爱。


南方周末:看到有媒体问过你,嫁了这样一位其貌不扬的先生……


林青霞:笑脸一收,正色道)最讨厌人家用这四个字,这个很贬低咯,(随即脸上一松,朗声笑道)哈哈哈……


南方周末:第一次认识他是……


林青霞:第一次知道这个人是在报纸上,Michael Ying、Michael Ying,这个名字叫起来很好听,然后知道他娶了一个太太张天爱(前妻)。那张天爱是非常漂亮、有型的女孩子,就像你刚讲的,我不太愿意讲出来那四个字,他长得不太好看,那大家就会好奇,她为什么嫁给他呢?一般人会讲,他有钱嘛。但朋友们讲,他人好。这是最初的一个印象。


有一天呢,朋友们在我住的公寓游泳池旁边办生日Party,朋友说,要给我介绍一个条件最好的男朋友:学历高,高等职业,就是律师啰;又帅又高,多金;经济好到什么情况呢,不止开劳斯莱斯,看个舞台剧要飞到英国。我就下楼,跟他正对面。


那天是自助餐,刚好来了个waiter说,要不要我帮你拿些食物?我说,好啊。他迎面走来,讲,我最不喜欢吃自助餐的时候叫人家帮取食了。我就讲,如果这是人家的pleasure,又有什么不可以?这时候waiter来了,我谢过,给他两张电影票,他兴奋得不得了。我转对“条件最好”讲,你看,人家是不是很高兴?呵呵,就开始针锋相对。旁边有个女朋友靠过来,悄悄讲,这个男的真讨厌。我也悄悄讲,是啊。这时候,我后面有个声音:“来看看林美人。”我一回头,看见邢李㷧拿了杯酒,很神气地站在那边。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自信,一种笃定。虽然他不高,但感觉他很高,反正很有魅力。人家一介绍,我们刚要聊天,邢李㷧就被那个Birthday Girl推走了,因为她想促成我跟对面的“条件最好”。这就是第一眼,第一面,一个很好的印象,好过对面那个高大威猛。


第二次呢,朋友约我下楼来喝咖啡,她们刚刚帮Michael相了亲,那时候他已经单身了。我那份冰淇淋太大,谁都不肯跟我share,他肯,朋友说,哎,他从来不吃冰淇淋的。后来他送我回公寓,亲了我一下(微侧右边脸颊),朋友说,哎,他从来不这样,怎么会!


第三次,他约我喝咖啡。后来我去上海拍戏,朋友想带他来探班,我病了,就说不能招待了,叫他们不要来。结果他还是去了,带了一桌大闸蟹给我。结果我一开心,病就好了。机缘巧合,那天台风,他当天回不去,改第二天跟我同一个航班回香港,我们在飞机上就聊了很多。


最后商议结婚的时候,他问我,你的男朋友曾经都是高大潇洒,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急智:不用考虑了,你是邢李㷧嘛,邢李源就应该长你这个样子,不长这样子我还要退货呢。


南方周末:婚礼那天,邢先生对你父母亲讲,从今以后我会照顾她。父母对你选的这位夫婿……


林青霞:非常满意。


南方周末:什么样的男人,会让你觉得有魅力?


林青霞:有一次,我看到杜可风在看他拍的菲林,非常专注。他长得也不好看,我一看,哇!当一个男人专注于他很热爱、很特长的事,那种神情、氛围,会产生一种美。


南方周末:如果有来生,你会选择做什么?这么好的艺术直觉。


林青霞:现在我答你,还是会选择演戏,但是并不希望家人进入娱乐圈。


南方周末:拍戏22年,一百部电影,你从中得到什么?这段生涯跟你息影后的生活,有没有什么可以想一想的关联?


林青霞:电影生涯让我体会到,只要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你会废寝忘食,再辛苦也能承受。否则我当时100磅不到的体重,怎么能熬得住风吹雨打、上山下海、挨更抵夜的生活。有了这样的精神,才有成功的希望。


电影生涯对我的家庭并没有加分,反而是家人因为我,不能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这让我感到抱歉。但是对我写书倒是有很大的帮助,它丰富了我写作的资料。


南方周末:记得有一回施南生在上海电影节对媒体讲,她不会劝你复出,因为看重的事情,你都当真,你也看重当母亲这个角色。


林青霞:施南生珍惜我、心疼我、事事为我着想,是难得的好朋友。当初我拍戏的确是全情投入,永远拍戏第一。


我其实并没有对女儿们嘘寒问暖,事事料理。读书的时候,她们功课很忙,每天只在吃饭的时候有机会坐下来讲话。有一次我对女儿讲歉疚,爱林说,可是在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都在旁边啊,我听了很安慰。爱林是非常善良、敏感的女孩子,她以前跟我讲,我不够爸爸聪明,又不够妈妈漂亮,很有压力。我就跟她说,你是你自己,你是邢爱林,邢爱林就是你这个样子;你最大的power,就是心中有爱,这是无可匹敌的。我最看重的,是她们的健康,身心健康。有一次听Michael的姐姐讲,她对孩子的期望就是对社会没有什么损害。我一想,这个要求垫底,你再慢慢往上提,就不会很累了。


(陈漫/图)


南方周末:容我八卦一下,你又要当外婆了?


林青霞:第二个外孙女马上要出生了。已经生了一个,聪明可爱得不得了,带给全家每一个人快乐。她会叫人,知道你叫什么,一直叫你。“姥姥”这个音对她有点难,她还叫不太好,但很努力地“姥姥”、“姥姥”,她这么一叫,我心都碎了。


嘉倩她们生在这个年代,真的是非常幸运。她爸爸观念新,支持她,很早聊天的时候,他就对嘉倩说,女孩子不一定要结婚才会有幸福,一张纸并不能保证什么。我其实是不能接受的,我们山东人传统思想,从小受的教育是,你要结婚才能有小孩,而且结了婚才能同男生发生关系,循规蹈矩,不能走歪一步。那我就沉默,可是看到全世界这么多人祝福嘉倩(她在FB上晒照片之后),为她开心,我虽然有点奇怪,但想想,时代到底不同了。


那时候在台湾,我妈一次次催我去相亲,每场约会她都要过问,问得才叫仔细。就记得她反反复复念叨,7:1,7:1,七个女生,配比一个男生。有时候我假装在拍拖,跑到琼瑶家聊天,然后再回家……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就是母亲永远拗不过女儿。


南方周末:张天爱对媒体讲过,你是一百分的好母亲,她感谢你陪伴嘉倩成长。从嘉倩6岁到现在,大家看得到的,是你们母女互相赞美,互相帮衬,其实是一个女人赢得了另一个女人的心。


林青霞:嘉倩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孩子,她小时候,是比较带给我挑战的。我就想,与其去管教她,不如站在她的角度,为她着想,接受她,帮助她。其实也就是几次谈话,可能解决了她的一些恐惧和困惑。


她小时候,爸爸很忙,都是工人照顾她,她不乖的话,工人不敢打骂,只好吓唬她。我就讲给她听这里面的道理,告诉她,那些吓人的事不会真的发生。


大概6岁多的时候,有一次,她妈妈来接她去国外,本来是工人送,在楼下暗暗的一角交接。我突然就想,一个小孩子在离婚的父母中间穿行,心里一定不舒服,不如我来做个中间人。我就对嘉倩说,来,我抱你下楼。她愕然:是见我妈哎。我说,对啊,是见你妈。我抱她下去,见到天爱,很客气,大家和和气气,从此这些关系就让她觉得比较柔滑了。


然后,妹妹出生了,有一阵她很不开心,觉得爸爸不爱她了。我就讲,爸爸一定是最爱你的,你看,爸爸认识你8年了,刚刚认识妹妹,还不熟;你小时候,爸爸是不是每天给你洗澡、换尿裤,爸爸有给妹妹换吗?我就看到她的小脸本来很紧张,一下子放松了。


她有一个表姐,是混血儿,长得很漂亮,她们一道出去,别人总注意表姐。我就跟她讲,现在流行性格美,你有一个好的Personality,对身边人好,让他们跟你在一起轻松愉快,让他们幸福,你就会漂亮,而且这是一种持久的美,她信了。好,爸爸的、妈妈的、漂亮不漂亮的问题她一一释怀了。


其实我没有做很多,就这么一点点事情,可能对她有点帮助。


南方周末:真是难得。


林青霞:到十几岁的时候,会有一个坎,那真是非常困难的时节。我也会尽量给她一些意见。等到她走过之后,知道我给她的意见都是对的。


南方周末:不安的青春期。能举个例子吗?


林青霞:比如她谈恋爱的对象,我认为可能会伤她伤得很重,而且是没有结果的。那我就会尽量劝她,劝不醒呢,我会稍微严厉一点。可是呢,每个人在感情方面都要经过一些创伤,非走过不可,有时候想帮也不一定能帮得上。做父母的,只能在旁边看着她们受伤,能替的话最好,可是也替不了。我看电影Call Me By Your Name,儿子受了挫折,父亲不是责备,是跟他聊天,把自己年轻时的经验讲给他听,令他释怀,那段戏蛮动人,蛮有启发的,这是要学习的地方。


(陈漫/图)


4

“我要常常笑,笑出声来”


南方周末:拍戏,结婚,做母亲,做姥姥,一程一程走过,哪一段你觉得最舒心?


林青霞:现在。现在的日子是最舒服、最自在的。女儿说,哎呀,好希望像你这样生活。可是,每一段当下的日子都应该是最好的。碰到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我说,这是最好的年龄!再碰到四十几岁的,我说,这是最好的年龄!爱林悄悄跟我讲,妈妈,你怎么都说最好。我说,当下的时光就是最好啊,而且这样子人家听了多开心,给大家希望嘛。


南方周末: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觉得自己不单单是向外索求爱,或者安全感,而是有力气向外输出,有能量可以给到别人了?


林青霞:分阶段的。我十七、十八、十九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最老,没有活力,没有好奇心,不社交,包裹得很紧,也多愁善感。拍第一部戏《窗外》,我非常快乐,可是成名之后,非常不快乐,忙得不得了,所有的时间都不是自己的。那大家讲我好看,我没有知觉;大家宠我,我也不知自己受宠,以为人人都这样的。有一天,有个人告诉我:观众和身边的人把你宠坏了。那我就开始反省,原因出在我不善交际,不懂跟媒体打交道,而且有时候确实也累了。每天在片场演人家,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给人看,最多的时候同时轧六部戏,靠着墙就能睡着,那种生活……有时候照照镜子,好陌生,不知道自己是谁,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三十几岁我到美国避了一年半,谭家明(在美期间合作《爱杀》的导演)点了我一句话:青霞,只要你不在乎人家怎么看你,你就成功了。他的意思是,你要为自己活着。


回来的时候,我当自己新人起步的。拍《刀马旦》的时候,我跟徐克聊天,说我的梦想就是要做一个快乐比痛苦多的人,他忍不住笑。你知道我这里(指眉心)因为长期皱眉头,都生出几道很有力的细纹(如今不见了)。这块三角区(指后颈到两肩)永远是酸痛的,好像背着很重很重的担子,一直背到结婚以后才慢慢松下来。


所以我对自己有改变。我觉得自己笑太少,我要常常笑,笑出声来。在《东方不败》里,我借着那样的狂笑,大喊,好像把积聚了很多年的不快乐,统统释放出去了。我要付出,我要给,为人家着想,为人家做事情。我要对记者好,不管他们对我好不好……。慢慢就发现,各种关系有改善,好像就进到一个良性的循环里。人这一生,寻寻觅觅,不就是在找一个向善向美的循环吗?


南方周末:那些不快乐,主要是为情所困吗?


林青霞:主要还是声名所累,是这个职业带来的压力。


南方周末:是不是很大一部分来自性格,来自“求完美”?


林青霞:我到很后来才明白,那些年里的挫折感跟我的要求有关。我总是要求完美,对自己、对别人都是如此。从前赴女朋友约会,我总是最后一个到,她们常常讲我,其实我是化妆要很久,因为不敢不美……后来懂了,完美不一定能达成,你只能尽一己之力,剩下的随缘,不强求,这样一来,快乐就有了。


其实本性难移的,但是你可以调整。我现在答应人家一件事,还是有压力,因为做事比较认真。就像昨天答应我的科学家朋友辛世文去中大拿一个善衡书院的荣誉常委证书,要上台演讲,所以要写稿子,不然跟学生讲什么呢?穿着打扮要适合……


南方周末:知道你考究的。好像是贾安妮讲过,看你化妆一个多钟头,在脸上抹了那么多东西,最后效果,像没化一样。


林青霞:哈哈哈……也不是考究啦,要适合那个场面嘛。施南生讲,你一定要很有明星的光彩,我说,我去学校哎。本来配的白色长袖衫,一条黑色裤子,加一双休闲的鞋子,规规矩矩的。照片传给美国做服装设计的朋友看,她说,像道姑一样。施南生就出主意,你要穿大红色,配一朵大红色的花。我就翻出一条大红色的裙子,蛮女性化的,但是那个常委的袍子有两道黄边,大红大黄不配的,不行。麻将友讲,要圆领,好配那个袍子。好不容易配到一条Celine的裙子,很简单,全黑,圆领,中间一条拉链,cutting很好,看起来腰线很瘦,袖子宽宽的,胸前配一朵白花。可是又说昨天要降温,又要改计划,我后来把心一横,捱冻吧,不改了。然后头发不会弄,临时Kim Robinson又肯帮我盘上去――他很难预约的,别说是临时找了,昨天他居然抽时间帮我做头发,还不肯收钱――结果,very elegant!我给你看照片……


乘机打量当天的行头:暗墨绿的balenciaga棒球帽,Gucci的牛仔外套及翻边牛仔裤,The Roll的纯白色打底衫,叫不出牌子的白色高帮真皮平底鞋,配一只小小的Givenchy黑色化妆包。明亮,休闲,充满活力。她后来说,选这身衣服也是花了心思,是想令采访者放松,不要有压力。她招呼摄影记者大浩喝茶,吃点心,笑吟吟道:“你要自在啊。”


1992年,在根据金庸小说改编的《笑傲江湖Ⅱ之东方不败》中,林青霞在剧中扮演东方不败,凭借此角色提名1993年第1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资料图/图)


5

“全身而退”就是保全了本真


南方周末:七年前写你,我引了马家辉的说法,说脸上刚柔相济、阴阳交集的,都是大美人。今天有缘面见,发觉你身体里也同时住着个男的,你自己有没有感觉?


林青霞:有,绝对有。小时候照镜子,想,还好我是女儿身……我喜欢演偏中性的、男性的角色,《红楼梦》找我演林黛玉的时候,我暗想自己是可以演贾宝玉的,所以导演(李瀚祥)找我换角色,我马上就答应了。徐克找我反串,我也很快答应。可能跟性格有关,山东人的硬、好强、倔强,我是有的。早些年读《红楼梦》,我最喜欢贾宝玉,最不喜欢林黛玉,但是这两个人的性格我都有过,我现在,又有点像薛宝钗了。


南方周末:我看得不多啊,好像生命里那些经过了又告别的男同学们,如今说起你,都还是讲好话的,不讲的也有,也不晓得你们有没有联系。


林青霞:我记得秦汉讲过这样的意思,做明星的情侣分手,最悲哀的事情就是每天刚起床,端一杯咖啡,打开报纸,又看到对方……。


南方周末:轻舟已过万重山,得见桃花源。


林青霞:我后来悟到,人只有表里合一才会有真快乐。就是当你的做和你的心和谐一致的时候,精神层面才会真愉悦。你把自己扭曲了又扭曲,去取悦别人,吸引别人,满足别人为你设定的一个形象,你的感觉会变得不对劲,然后得失心会重,会情绪化,充满不安全感,一连串的失衡、失序。


南方周末:现代人亏在分裂,大部分也都顺应了,有人演着演着演出“另一个真我”也未可知。记得七年前你对我说,从娱乐圈是“全身而退”,今天领会到这个“全”字更深的意涵。


林青霞:感谢上天眷顾,没有让我吃什么亏,也没有让我做一些不得已而牺牲自己的事;让我能够做到对父母承诺的“洁身自爱”四个字。我曾经有过的大痛大苦,现在烟消云散,它们不是被掩藏起来,假装没有了,而是在成长中化解了,化为一种经验。我庆幸,最后找到了自己,保全了本真。


(陈漫/图)


南方周末:前几天读完《云去云来》,看到《无常》里描写一对夫妇牵手行路,“鹣鲽情深”,心想见面一定要请教又读了哪些好书。


林青霞:这几年,我读了杨绛的《干校六记》,读了苏俄一位得诺贝尔文学奖女作家的《车诺比的悲鸣》(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大陆译为《来自切尔诺贝利的声音》),她原来是记者,都是真实的,很震撼,电影都拍不出来。还有一个读得昏天黑地的是《百年孤寂》(大陆译为《百年孤独》),一开始有点难读,我就先看族谱,把人名记一记,看到最后,我的头好像要爆……不是,是整个人昂奋起来,震撼得不得了――读到好东西,我总是买一堆送朋友,杨绛先生翻译的《裴多》我送过很多朋友――我送了张叔平一本(《百年孤寂》),他读过,马上开始读第二遍。


写第一本《窗里窗外》,我没什么阅读经典的基础,基本上就是用真挚素朴的语言,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写第二本《云去云来》,就读了一点书。读蒋勋的《孤独六讲》,我就去找鲁迅的《药》来看。我喜欢读《明报月刊》,都是一些老作家的文章。我也喜欢跟老人家聊天,汲取他们的智慧。


南方周末:读过你写去北京三零一医院探访季羡林的文章。


林青霞:哎呀,那一次计划是要拜会三位的。我买了三件礼物,两条围巾,一条送给季先生,一条送杨宪益先生,一盒很漂亮的巧克力,每一粒都很独特,送给杨先生,我知道她喜欢美的东西,喜欢巧克力。好像是四楼,没有电梯,要走上去。但是很不巧那天她出去探望朋友了,就没见着。杨宪益先生呢,是临时被朋友拉去做别的事,也错失了,很后悔,悔到我有他和夫人合译的书,一直就无颜打开。后来呢,金圣华去探杨绛先生,那时候她已经不大出门了,在家里做八段锦。杨先生就托金圣华转交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写了一些话,记得她写我的名字:林清霞。


南方周末:你也喜欢张爱玲。


林青霞:我差一点就见到她了。有一年我有电影在台湾上演,我就去了那个戏园。同一时间,平鑫涛琼瑶夫妇就陪着张爱玲坐在戏园对面的咖啡馆里。后来听琼瑶讲起,我就想,一面之缘,就隔了个戏园。


南方周末:假如见面,你想跟她聊什么?


林青霞:聊聊“成名要趁早”?或者“性格决定命运”?


近年来,林青霞转向写作,先后出版了《窗里窗外》和《云去云来》两本书。(陈漫/图)


6

写作里怎么抹得掉电影人的印迹?


南方周末:有时候会想,你为什么会选择写作,这么苦,这么需要耗费心神的事情。小时候有过作家梦吗?


林青霞:从来没有。从没觉得自己有写作的天分或才华,以前作文课常常交不了稿,信也写不好的。不知怎么后来,人家说我很会讲故事,说我可以写。跟拍戏一样,也是人家来找,就写了第一篇,也是为了纪念黄霑。


写作是很辛苦,要想,要翻资料,我常常对着ipad很久,写不出一行字来。那次答应为马家辉写序,刚好我父亲病重,随后走了,我要去美国落葬。他那个书的打印稿,我是在飞机上一张一张看的,回来又要忍着悲痛写,就像梁朝伟在《2046》里,一支笔怎么也下不去,exactly就是那感觉!但是答应人家的事……我就想,还好我不靠写作吃饭。


南方周末:除了这些,写作的题目都是自发的?


林青霞:假如一句话,一件事触动我,从那个点散发来,我就会想很多。只要找到一个开头,写出第一句话,我就可以写下去。《梦想家》(今年元旦同步发表在《南方周末》、《中国时报》等中国大陆、香港、台湾、新加坡的四份纸媒上)那篇,我是很想讲一讲天鹅卫士(一位叫袁学顺的山东农民,20岁起开始照顾伤残的天鹅)的故事,想让大家了解他在做的事情,关注自然生态的保护。我去了山东,带爱林去的,跟他聊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写。有一天,我在跑步机上忽然想到“梦想家”,想到怎么开头,就把乌镇那一路上遇见的蔡国强、陈向宏、黄磊、赖声川和孟京辉串在一起写了。


(陈漫/图)


南方周末:你写作的方式,跟导演构思的方式是一路的,虽然很多小说家也有一个“核”。听你讲的,看你写的,我觉得出彩的段落都像电影,你是在用电影的方式写作呢。现在明白你说的那句话了:从电影中,我学到了一切。写作,是你电影生涯的某种延伸。在你,可能是自然而然,下意识的。


林青霞:你这样讲,我好开心。我记事情都是以画面来记的,朋友们都说我记忆力好。配衣服,我也是摸到一点门道的。从前在台湾拍文艺片,导演说,你明天带十一套衣服来,晚上我就在家里配衣服鞋子包包。第二天制片来接,我就背好大一个包,坐上计程车跟他去片场,很有意思的。头一回化妆,也没人教,只是轻轻画了一条眼线。拍《爱杀》,认识了张叔平,从此有了造型师。为了拍《八百壮士》,我学会了游泳,冬天要拍,秋天学的。骑马、武术、舞蹈,也是为拍戏学的,还有更复杂的怎样跟人打交道,怎样进退取舍,都是拜电影所赐。有一阵比较在意,这一生我没有什么学历,可是后来一想,22年的电影生涯,不就是我的大学、我的研究院吗?那些年的耳濡目染,当然我比较要好就是了,也就深深地印到我的言行举止、思维方式里了。莫言说他每部小说里都有自己的影子,我的写作里,怎么抹得掉曾经是电影人的印记?一段经历,真是可以转化成另一段经历的养分的。


当晚闲聊,林青霞不经意地给出一串画面,流露出色的艺术直觉和对美的敏感:看电影《芳华》,留意到战争前一刻的宁静里,翩翩飞来一只蝴蝶;读余秋雨写谢晋,最记得谢晋的儿子阿三,分分秒秒等爸爸回家,“眉毛稀稀落落,整天扒在门孔上磨的”;在巴勒斯坦过境,从高墙这边的阳光里,瞬间跌进一片尘霾之中,以及教堂里,有个当地人对她说:“如果我有翅膀,一早就飞了。”读林太乙回忆父亲,被一个画面击中:圣诞节逛永安百货公司,年老的林语堂从柜台上抓起一串仿真珠链,泣不成声――世界太美,他舍不得走……


南方周末:说回“梦想家”。结尾你写“袁学顺加油!我们支持你!先添一部小货车。”袁先生开上小货车了吗?


林青霞:还没有,因为他之前没有小货车驾照。三月天鹅又要飞回去了,他很忙,要护送受伤的天鹅回去,在它们脚上绑了追踪器,好观察天鹅的行踪和状况。希望他忙完抽空去考驾照,或者买一驾新的摩托车,用来装载护卫天鹅所需的用具。他最珍贵的宝藏,是四十多年对天鹅的研究和了解,如果整理出来,是留给后人最好的礼物。我也跟他讲,不要丢掉那驾老摩托,那是装载了他四十年心血的艺术品,是一个凝结了锲而不舍,默默付出精神的物件。


南方周末:现今,你听到最熨贴的赞美是什么?


林青霞:“青霞,你写得不错。”这是写作最大的动力。


南方周末:希腊神柱上刻着:认识你自己。如果要你写写林青霞,你怎么起笔?


林青霞:十多年前金圣华就告诉我,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去求神,求的是know yourself ,就是有自知之明的智慧,我们两个都很认同。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也是一路这样走过来的。我现在六十三,好像已经走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阶段了。12年前,Michael就在生日卡上写下祝福“随心所欲”,我到了六十岁才做得到。这样开头吧:这是一个保全了赤子之心和平常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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