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颗敏感的心,能在嚎啕大哭中说出「笨小孩」这样一个词语,直击时代的心坎。这是金子般的能力。她还有许多个叩问时代与阶层的标签,单拎出一个来,都能激起许多讨论。
一次三分钟的发言,已经再次证明了她的稀缺性。她也许是最不需要忧心未来的人。
文 | 金钟
直到看完6月23日晚上的火箭少女毕业典礼,整整三个半小时,我才真正理解了,为什么当晚杨超越会有那样的发言——成团两年,今日结束。同样的告别仪式,大家的心态太不同了。
有人演出半途就开始掉眼泪,最先是yamy,然后是段奥娟,那是一种面对美好旅程即将完结时的反应。其他成员的告别宣言,有感谢,有不舍,有迷茫,还有回头对姐妹们的泪眼相望。
而杨超越前三个小时,在用尽全力跟上所有唱跳节目。直到全部演出结束,最后的十分钟,在走向麦克风的路上,她的情绪才爆炸开来,迅猛剧烈,开始大哭。
没有不舍,没有客套,告别宣言非常简单,就是一种单纯的如释重负:
「老天不一定是爱聪明的人,它的万分之一也会宠幸到我们这些笨小孩的。所以不要放弃平庸和笨的自己,说不定老天就是喜欢你,它就是让很多人喜欢你,你就配拥有这些爱。」「但是这些爱太重了,我每天都要爬起来跳舞。我每天都好焦虑啊,我一跳错了就骂我,但是我想说我练了好久,我一上台我就错,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什么。」
这段视频的浏览量超过千万。有人说,她特别像一个选错专业的人,苦苦挣扎了好些年,终于大学毕业了。还有很多人与这段话共情,从中看到了作为普通人和笨小孩的自己。
我想起过去两次采访她的经历。一次是在2018年《创造101》决赛前,她太累了,当着一群记者的面,直接把美瞳摘下来放在椅子上,美瞳就这样干掉了。她在没有打扫过的地上刚躺下,想睡觉,又被叫起来继续拍摄。当时她一副迷茫的神情,感叹道:「像我这样的人,我真的适合待在这个圈子里吗?以我的实力,真是可以存在于这个节目里吗?」
第二次是在她成团半年后,一个冬天,唯一的记忆是她非常忙,约好的采访多次改期,最后是在接送她去摄影棚的车上完成的。她裹在一个黑色大棉衣里,非常疲惫地在车里坐着,抻开她的四肢。只有提到自己父亲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两年来,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一直没变。在去年底录制的一期《横冲直撞20岁》里,她说到自己的痛苦,对舞台的不适应,处境的迷茫,在队友面前红了眼眶,她说自己没电了。
「我每一次都会想,现在的我跟昨天的我,前天的我和之前的我有什么不一样,我能明显地感受到我就不一样了。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当你做一件事,你会想到,我该不该做一件事,而不是我喜不喜欢做一件事……为什么你们会变成被所有东西条条框框地约束,你不敢自由地去想一些事情,都在想这件事对不对,有什么对不对的,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对不对的事情吗?」
能够展露伤口,是寻求共情的标志,观众可以从中窥见他们重重包裹之下少有的缝隙。但这在娱乐工业里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合格的艺人受过培训,吃过苦头,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但她不是这样。《创造101》快到尾声时,她在节目里这样说过:「我能坚持到现在,我觉得已经挺好的了,我害怕我自己撑不住,所以我想快点结束,让我体面一些。」从某种程度来说,两年来,她没有什么变化。演出结束后,杨超越也是整个团队里第一个改掉了「火箭少女101」微博前缀的人。
两年前,她突破了演艺圈严密的造星体系,打破了被广泛认同的选拔标准,兀自生长出来。她身上集中了这个时代人们关于美貌、公平、阶层跨越的所有焦虑,从而成为一个表意复杂的符号。而如今,她终于可以和那一套标准告别了。
杨超越的发言让很多人去重听了刘德华的那首《笨小孩》。
1998年,刘德华唱给所有笨小孩:
「最无奈,他自己总是会慢人家一拍,没有钱在那口袋。
哎哟,往着胸口拍一拍呀,勇敢站起来,不用心情太坏。
哎哟,向着天空拜一拜呀,别想不开,老天自有安排。」
在观看火箭少女的毕业典礼时,这首歌就像一个背景音,与当下形成一个奇妙的互文——当年选出的这一批女孩子,里面有很多都是普通的小孩。许多人都来自不那么富裕的家庭。傅菁18岁出门打工时的愿望是「一辈子都能吃饱穿暖」;徐梦洁在邮轮上喊出的那句「我不要回去串鸡爪」,激励了许多人为她投票;而赖美云和段奥娟,都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杨超越。出身盐城农村,初中毕业即辍学,她做过制衣厂的女工,在酒店做过传菜员,在上海谋生活,被骗过钱,做过直播,为了2000块钱工资去参加女团选拔,阴差阳错中被看见。她的粉丝自称「村民」,要把他们的「村花」送出农村。
那个夏天的《创造101》,贡献了舞台之外更珍贵的东西,是一段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公共讨论。手握投票权,人们会开始思考,什么是阶层,什么是真正的公平,什么样的人才值得、配得上出道的位置。
作家丁丁张采访过杨超越,当时他最好奇的就是,杨超越所代表的这一类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如果一个人除了长得好看,好像看起来没有别的特长,那他/她在这个世界上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杨超越就是这样一个状况啊,长得挺好看,那会在这个竞争残酷的丛林法则里,存活多少集?」
作家李敬泽在他的书中说过,底层叙事通常有一个先在的「超级文本」:「人的命运早已写定,那个作者我们过去叫天意,现在可能叫历史或社会,这个超级文本从一开始就对人做出分类,然后分配人的命运。」
但在2018年,许多人真情实感、真心相信,自己手握改变他人人生的权利。你可以通过打投,把她们送往更大的舞台,你的每一票都是有用的。
当年《创造101》曾经有一个环节,要播放采访选手家长的VCR。一些农村家庭出身的选手,VCR没有被播放。一些观众根据当时选手们现场的反应猜测,这是节目组考虑到了她们的自尊心。之后这两年,我们几乎不再能看到这样的选手了。现在参加选秀的男孩女孩们,有的从小生活在国外,有的出身于巨富之家,有的父母就是演员,他们从小在挂满奖状、放满乐器和洋娃娃的家里长大,有人的家甚至可以作为别墅样板间,被媒体写了长文分析。
我们也因此避开了那些议题,在一个架空的环境里看滤镜打满的综艺节目。你会看到一个个女孩鲜明的性格,她们美、可爱、直率、天真,一张没有被欺负过的脸,一种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的蓬勃的自信。观众pick她们时轻松自在,但没有人会再说逆风翻盘、逆天改命,因为命运早就写好了。
这是一种被修饰后的结果,资本的筛子在她们入场前已经筛了一轮又一轮。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很少再看到关于阶层的讨论和争议——因为在今天,在娱乐工业中,阶层本身就是入场券。
上海一家偶像公司的CEO在接受《娱理》采访时曾经明确提到,他签艺人的时候,不再会考虑穷人家的孩子。他说:「我的总结就是,有钱、没钱直接对应的是艺人见过世面、还是没见过世面。见过世面的,有自己想法格局的,不容易动摇,敬业程度也高,公司肯定都愿意跟这类人合作,风险小啊。」
另外两则可以对照着看的新闻是:在今年的选秀节目中,有训练生因为付不起20万版权费,而放弃了节目中的才艺展示;而在今年疫情期间,乐华娱乐的练习生黄智博,以卖口罩之名进行诈骗,涉案金额达28万余元,被判了3年零3个月。黄智博生于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今年刚满20岁。他还没有出道,经济收入几乎为零。而他诈骗而来的收入,都花在个人消费上,「为了保持与周围环境相匹配的格调」。
资本的标准也与时代的审美暗合,在这个慕强时代,出身本身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加分项。
但说到底,杨超越其实并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笨小孩。
她的笨在唱跳,但她漂亮,一张充满胶原蛋白的巴掌脸,四肢修长,头身比优秀,怎么拍都是美的。我在摄影棚围观过她的拍摄,比很多女艺人都要快,废片很少。
她有天生的艺能感,在所有综艺节目里,都能感受到她的迷人之处——那种从盐城田里、工厂里、工地里生长出来的、未经驯化和教育的语言,这是娱乐工业的孤品。
在团综里,队长yamy问她早上去哪儿了,她一边系鞋带一边回答,「我早上出去,我早上出去打工干活去了我!」这些话听起来既麻木又坚韧,让人觉得她的工作,和她爸爸在钢铁厂、妈妈在制衣厂的工作没有区别。她同样是在劳作,勤勤恳恳,全力以赴。
在《心动的信号》里她看到一个男嘉宾的车好,就下意识说「他肯定是个领导」。一个女粉丝对她的综艺表现总结为一种反差萌:「长得是可可爱爱的,但是有些行为又非常钢铁直男。」
她的粉丝盘点过她出道两年的经历。两年里,她参加了近十档综艺节目。有一些节目是腾讯上线的新综艺,杨超越是作为流量明星坐镇,提供收视率的保障。另一些节目是热门综艺,为了维持她在大众视野中的持续曝光。
「但这样的安排真正成就了杨超越。」她在综艺中展现出的性情,为她固定了这样一块独属于自己的阵地,也让人忽略了在《创造101》时期饱受诟病的歌舞缺陷。
工作两年,她拍了五部戏,两部已经播出,三部待播。据目前的口碑来看,她演技获得的肯定要比歌舞多得多。
在当年的节目里,导师Ella这样总结过她的命运:「她现在的名次非常高,但我相信她一定非常痛苦。老天爷就是给她这碗饭吃,这是她的命,她捧得摇摇晃晃的,随时这个碗可能就会掉下来。但是她非常努力,因为她好不容易可以吃到这口饭。」
而影评人梅雪峰,对「赏饭吃」有另一种解释:「明星的门槛并不来源于所谓的数理化成绩,甚至不是容貌身材,而来自于一种更玄却又确实的东西:观众缘。这种东西,让观众能对这个明星产生好感,产生情感联系。这个东西从某种程度,就是老天爷赏饭吃,你站在镜头前面能否发光,一试便知。」
有人认为,这种性格和她出身农村、做缝纫女工和饭厅服务员、做直播的经历相关。她从这些经历里磨砺出真正「讨人喜欢」的能力。而许多女团成员和艺人并不适应当下的话语,「就像现在无数明星涌入直播间,模仿李佳琦和薇娅,却只能尴尬收场。」
但她的天分不止如此。她有一颗敏感的心,能在嚎啕大哭中说出「笨小孩」这样一个词语,直击时代的心坎。这是金子般的能力。她还有许多个叩问时代与阶层的标签,单拎出一个来,都能激起许多讨论。
一次三分钟的发言,已经再次证明了她的稀缺性。她也许是最不需要忧心未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