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叉烧往事(ID:chashaows)
1975年6月6日,台北中山堂,刚从台大研究所毕业的创作歌手杨弦举办了一场“现代民谣创作演唱会”。唱完一系列舒缓的英文歌后,杨弦演唱了余光中的诗作。弦寂音落,生发于台湾的中国现代民歌运动由此开始。
不久,杨弦出版唱片《中国现代民歌集》,首版三万张,四个月再版三次,以星火燎原之势俘获了一大批音乐爱好者的心,台湾从此进入校园民歌时代。无数青年人抄起一把旧吉他,开始吟唱岁月的忧愁。而在此旋风之中,有个非常不起眼的年轻人将在十年后脱颖而出,深刻影响到整个华语乐坛。
这个年轻人,就是李宗盛。
杨弦举办演唱会时,17岁的李宗盛还是明新工专一年级的学生。那差不多是李宗盛少年时期最暗淡的日子。当时小李一脸青春痘,成绩烂得一塌糊涂,根本不知道未来在哪儿。周围没有一个人看好他。更糟心的是,这种被瞧不起的困境是从小开始的,以至于整个漫长的青春期,小李都以为自己会成为跟他爹一样的男人,这辈子就这么匆匆交代了。
李宗盛的父亲是台北一家瓦斯行的老板,母亲是中学教员。夫妻两人望子成龙,偏偏李宗盛脑袋很不灵光,初三了还不知(a+b)的平方怎么算。
笨到连高中都考不上。
老师的孩子考不上高中,说出去都是个笑话。一日,有人给李母推荐了个补习班,说保准能考上。送李宗盛去了,听了十个月,几乎天天挨打。在那个升学为王的环境里,老师都很粗暴,打起学生来都直接用饭瓢照脸呼过去。本来已经是笑话了,还总被拎起来教训。李宗盛自然感觉很受伤。
更叫人受伤的是,转年考试,班上就俩孩子落榜。一个据说有点轻微的智障,另一个就是李宗盛。得知儿子落榜,母亲做饭时默默无言。那个暑假,姐姐带着李宗盛报考各种学校,私立高中、教会学校,全部将他拒之门外。出于对音乐的喜爱,李宗盛也曾壮着胆子跑去考国立艺专。两门功课,听写和试唱,一个记谱一个看谱,结果全考了鸭蛋。拿他自己的话说:
“当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是一个可以在社会中存活的人,每走一步,就会被人一再告知,你注定会成为一个没出息的人。”
这便是李宗盛郁郁不乐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没有才华,没有颜值,甚至连希望也没有。为了继续有学上,李宗盛不得不在16岁就去到离家60公里外的新竹市念工专。少年季节里的心情只能用无助来形容,每次坐火车去学校,明知道自己回校读书也前途渺茫,为了让家里人放心,还是得去。
17岁那年的中秋,从家中回到学校,当时夜已黑,李宗盛孤零零地走在校园里,感觉心门上有种十分沉重的东西压迫着自己,令其不得喘息。在万分痛苦中,他写下《一个人》。这首歌最终成为《生命中的精灵》的压轴曲目,在十年后才得以发表。直到那时,他才算穿越了心头的茫茫黑暗。
这一切,都归功于一把吉他。
念工专的李宗盛依然笨得无可救药。读到第五年,同学都毕业了,他才修了50个学分,欠了学校200个学分。无可奈何,只好继续闷头念下去。可想而知,无论哪个父母听到这消息,恐怕都觉得这孩子没救了。
李父李母没想到,儿子阿宗在14岁时碰到的乐器,会改变他的一生,乃至改变今后整个华语乐坛的风貌,成为华语音乐史最重要的一段音符。
北投地区民间音乐丰盛,布袋戏、歌仔戏天天演。李宗盛也爱看,当时跟他一样爱看的,还有个比他大两岁的叫陈明章的邻家孩子,也就是多年后为侯孝贤电影《恋恋风尘》做配乐的那位音乐人。陈明章家里有把吉他,日日弦音,很让14岁的李宗盛羡慕,没事儿就跑去学,两三下就通了。
后来李宗盛念叨:“真不敢相信,如果我没遇到陈明章,没有拿起吉他,我的人生会是怎样。那时我没朋友没女孩喜欢,整天就抱着吉他。”
读工专时,唯一能让李宗盛找到存在感的,就是音乐。民歌运动袭来之际,他毫不犹豫地投身于洪流之中。1976年,李宗盛找到明新工专的张炳辉和江学世,几个好朋友凑成木吉他合唱团,开始玩儿乐队。由于长期不自信,小李上台唱歌总是很紧张,紧张到西装裤腿线都一直抖。
每到假期,小李白天帮家里送瓦斯,夜里就跑去餐厅唱歌。家里人希望他能自食其力,但从不觉得唱歌是个正经营生。所以李父对他的态度是:“喜欢唱可以去,但毕业后还是回家来送瓦斯吧。”没想到,木吉他合唱团不但在台湾校园民歌大赛中连连获奖,崭露头角,还在1980年与宝丽金唱片公司签约出了一张《木吉他作品全集》。慢慢地,李宗盛开始对音乐有了一点想法,开始觉得自己并非那么一无是处,人生开始长出了一些坚实的东西。
原本晦暗的日子,变得明亮了一点。
据台湾乐评人马世芳回忆,他年幼时,台湾民歌运动的参与者经常在他家聚会,李宗盛也是其中一员。那时小李其貌不扬,却频频逗乐,似乎是在用健谈来掩饰内心的自卑。直到有一天,等其他人都走了,李宗盛还跟马世芳的母亲谈到深夜,满脸忧虑。李宗盛走后,马世芳看到了留在桌上的一张成绩单,上面的分数惨不忍睹。或许从那时起,李宗盛就认准了未来的方向。
然而前途究竟是渺茫的。
因为服兵役关系,木吉他合唱团最终解散。为了拿到毕业证,李宗盛还在学校里苦苦煎熬。熬到最后,实在念不通,只能肄业而去。这一回,真的是只能老老实实帮家里送瓦斯了。每天背着一把吉他,驮着瓦斯罐穿越北投的大街小巷,送完瓦斯后,又匆匆赶去西门町的民歌餐厅演唱。
那时的李宗盛,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小喽啰,要说靠音乐养活自己,无异于痴人说梦。这种分裂而无望的生活,直到他24岁那年才算彻底结束。多年以后,他把这段经历,写进了《阿宗三件事》。
幸好1980年,小李遇到了郑怡。
所以说天无绝人之路,李宗盛20岁出头时虽然一文不值,偏偏追到了在台大历史系读书的郑怡。校园民歌运动中,郑怡以一首《月琴》杀入乐坛。这首歌本来是要给一个叫李建复的民歌歌手唱的,也就是《龙的传人》的原唱,结果半路被郑怡劫走,一唱就唱进了唱片公司。
好多次唱片公司开会,李宗盛屁颠儿屁颠儿就跟着郑怡去了。圈里人认识他,但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直到一天,公司要给郑怡制作《小雨来得正是时候》,开完会时,李宗盛一个劲儿地跟郑怡吹,要是自己来做这张专辑,会做成什么样子。万万没想到,1983年6月,在两岸关系还很紧张的年代,《小雨》的制作人也就是写《龙的传人》的那个侯德健,居然偷跑回大陆,留下一群人众脸懵逼。没几天,李宗盛就接到一个电话问:“要不然你来试试?”
像是一根绳子,向幽暗的深井坠了下来。
总不被看好的李宗盛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事实证明他确实有音乐上的才华。1982年,《小雨》一曲蝉联台湾《综艺100》十三周冠军之久,专辑更是一路畅销,女友郑怡一炮而红。在郑怡的一次演出中,24岁的李宗盛站在幕布后看到女友接受万众欢呼的场面,整个人都呆掉了。
“这是真的吗?这是我做的事吗?让一个平凡的大学女生变成这样的人。我深深地以此为荣,我觉得太棒了。”
当时李宗盛就下定决心,不做歌手,不当明星,而是做一个幕后,用音乐把那些拥有漂亮嗓音的人送上舞台,会更有成就感。
如果说《小雨》是李宗盛的入行之作,那么接下来他帮张艾嘉制作的《忙与盲》,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1985年,李宗盛和张艾嘉合作出演《最想念的季节》,随后帮张艾嘉制作唱片。要知道张艾嘉上一张唱片的制作不是别人,是帮她写《童年》的大名鼎鼎的罗大佑,教父级的人物。而且这是李宗盛加入滚石的第一张作品,要是搞砸了,后面的路就不好走了。
结果呢,在日后评选的“台湾百佳专辑”中,《忙与盲》排名第19位,并开启了台湾“概念专辑”之风,让所有的歌曲为一个主题、一个歌手的灵魂服务,宛如一部有声电影。专辑一发行,李宗盛就被滚石列作了王牌。
时隔一年,李宗盛出版个人专辑《生命中的精灵》。
正是从这张唱片开始,他奠定了一生的创作基调。彼时,李宗盛正追求一位姑娘,为爱所困,百般折磨,到头来姑娘还是离他而去。一天,好基友、也是后来挖掘魔岩三杰的张培仁到他北投家中做客。李宗盛写歌,张培仁就在一边打游戏。玩儿着玩儿着,李宗盛忽然说我给你唱几首歌听听。抱起吉他就唱,全是为那个女孩儿写下的心曲。唱到动情处,小李便潸然泪下,无法继续。
那几首关于失败恋情、从个人经验出发的作品,是李宗盛打开日后创作天地的一把钥匙。那些隐秘、平凡的情绪,从他内心中来,然后像被邻家大哥娓娓道出一样,毫无阻隔地流淌到听者的心中去。
在此之前,放眼华语乐坛,鲜有人如此写歌。即便有人写这样的歌,也很难像李宗盛那样挖到人心中那么深的地方,把自己的心绪袒露得那么彻底,又让听歌的人觉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剖析他们自己。
《生命中的精灵》卖得并不怎么样,却对华语乐坛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拿乐评人马世芳的话说:
“在那之前,我们说罗大佑、侯德健,都是大的叙事,关于时代,都是大我,充满了集体主义气场。到了李宗盛这里,台湾的歌才开始从集体主义走向个人主义,都是小我的小情小爱,小的期待和幻灭。而李宗盛又总是能够从这些生命的琐琐碎碎中找到诗的光芒,从鸡毛蒜皮的私我中写出史诗般的气魄。”
那是1986年,李宗盛迎来了属于他的时代。
滚石时期的李宗盛,开始展现出点石成金的魔力。
那些年,经他手捧过的歌者,没有不红的。
陈淑桦早年只是个没什么辨识度的歌手,走的也是玉女路线,后来遇到李宗盛。李宗盛一见她,让她先把长发剪了,塑造独立的女性形象。一首《梦醒时分》送她,很快就将其推上职业生涯的巅峰。
长得丑不啦叽的赵传,工作室被烧毁一度陷入绝境。李宗盛给他一首《我是一只小小鸟》,一夜间就红遍大江南北,不知在深夜里激励过多少人的心在KTV里抚慰过几多寥落的心情。然而这还不够,一次巡演,看到赵传受万千人追捧,小李心头一皮:“这小子这么丑,靠我一首歌混成这样,不行,不能让他这么得意。”转身写下《我终于失去了你》,让赵传在歌中失恋。
还在西餐厅里唱歌混得灰头土脸的周华健,就因为李宗盛一句“你歌唱得不错,跟我走吧”,然后凭借《心的方向》改变了人生;18岁时并不显得鹤立鸡群的梁静茹,只因为李宗盛的一双慧眼,就辗转到台湾,唱出爱恋的《勇气》;最嚣张的五月天,寄给滚石的作品都被丢到垃圾桶里了,李宗盛一个电话打过去:“你好我是李宗盛。”那头来一句:“你是李宗盛,我还罗大佑呢。”
李宗盛也不气,给他们机会后千叮咛万嘱咐:“你们一定要唱自己写的歌。”
那年月,每个经李宗盛捧红的歌手,都会留下那么一两首金曲。如果说罗大佑的作品是台湾社会的手术刀,那么李宗盛就是一双能看到凡人心底最深处的眼睛。他用最简单、直白、一点儿也不花哨的词作,揭示着芸芸众生在红尘中打滚时遇到的那些期待与幻灭、伤感与悔憾。
还记得1990年,金智娟在香港偶遇一位北京来的舞蹈家。回台湾后,思念至深,难以自拔,常常写信给对方,为求一见,四处走穴,攒了半年积蓄奔赴北京,后来才知道对方早有家室,不得不退出,留下一身伤痕。李宗盛听完金智娟的这段往事,一天在吃牛肉面时,拿起餐巾纸,疾笔写下那首《漂洋过海来看你》。金智娟拿到歌后,在录音棚里唱到崩溃大哭。
这种事,李宗盛不止干过一次。为辛晓琪做唱片时,对于辛晓琪一段爱得很苦的恋情,他已了若指掌,很是能够体谅那份爱的绞痛。他把《领悟》拿给辛晓琪时,辛只是看到歌词,就已经绷不住了。传闻当时有其他制作人听了小样说:“这歌要是能红,我头送给你。”没想到辛晓琪一唱,就爆发出了远超于旁人数十倍的能量。《领悟》从此成为难以超越的经典。
为什么李宗盛就能做到呢?无他,只因为他进入足够深。拿村上的比喻来说,每个人都要往自己的内心深处打一口井,那是非常孤独的事。但是,只要这口井打得足够深,深到最深的地方,就会将我们和别人连接到一起。而自始至终,李宗盛就是打井打得最深的那个人,他写的那些经典,不止是写别人的故事,也是在写自己心中的隐秘。那些经岁月堆积的情绪,抽丝剥茧,入木三分,而打到最深的地方,就将他心里话,和歌者心里的话,和听众心里的话,紧密地连接到了一起。他把个体的平凡、琐碎,发酵成了普遍、永恒的共鸣。
一本好书,会成为劈开我们内心海洋的斧子,一首好歌也当如此。
当然,能够打井的人,不止他一个。而李宗盛更胜一筹的是,他写的东西,通篇都是大白话。没有烂大街情歌的矫情和伪饰。写好看就是“春风比不上你的笑”,写无奈就是“走吧走吧,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写情感流变就是“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写挫败就是“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哪怕是比喻,也是精巧、贴切,而不是华而不实,一句“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着都好不了的咳”,就把多少人的生命体验,浓缩到了极致。
这种叙事手法,一样是在写《生命中的精灵》时就定了型。记得当时李宗盛进棚录歌,录了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唱法,总是不能顺畅咬合歌词和旋律。录音师徐崇宪就说:“小李啊,你要是唱得不顺,就干脆念出来。”李宗盛一试,果然顺爽许多。打那时起,他就形成了独特的念白式的“李式唱腔”。而李宗盛也领悟到,每创作一首歌曲,就是一次诉说:
“唱歌,其实是说话的延伸。”
顺着李宗盛的那口井往下看,井底坐着一个人。多少年来,这个女人一直是李宗盛创作的源泉,也承载着李宗盛井底最隐秘的欢喜悲忧。
这人自然就是林忆莲。
认识林忆莲时,李宗盛已有家室。妻子朱卫茵是香港知名DJ主持人。李宗盛经苏芮介绍认识朱卫茵,一见面就问:“你会打台湾麻将吗?”搞的朱卫茵索然无味。幸好有苏芮在场,不然事情早黄了。分别之后,两人开始频频打越洋电话。2年后,李宗盛一个电话打过去:“我的电话费快用光了,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分手,一是结婚。”1988年,朱卫茵离开香港,前往台湾。
而那时,李宗盛正在事业上升期,身为滚石副总,手上一大堆案子。他曾写过一首《和自己赛跑的人》,鼓励和他一样不被人看好的张培仁。由于20岁之前一直被瞧不起,如今终于迎来春天,哪能不拼命。工作繁忙,聚少离多,1989年他就写过一首叫《我的未来,我的家,我的妻》,在里面说:
“星期六的晚上,你会在哪里,是该陪太太在家里,还是一个人出去……她自从结婚以后,每天都在问我,哪时候回去。”
后来朱卫茵回忆,李宗盛帮陈淑桦制作《梦醒时分》时,大半夜还在家里编曲,整整十个月,都是朱卫茵独睡,“仿佛过了十个月没老公的生活。”
日子消耗了激情,白月光变成饭粘子,朱砂痣成了蚊子血。
每天忙于工作,和朱之间的情感也日趋平淡。而就在“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时,林忆莲出现了。
当时有人将林忆莲推荐给滚石,刚把《梦醒时分》卖到百万纪录的李宗盛压根儿没放在心上。林忆莲转投飞碟唱片,飞碟也不是吃素的,立马推出《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令当时求胜心极强的李宗盛十分懊悔。李宗盛发誓无论如何要把林忆莲挖回来,于是绞尽脑汁写了一首至今令人唏嘘不已的经典,名叫《当爱已成往事》。
林忆莲瞬间就被小李给俘获了。
慢慢地,两人就从互相欣赏,变成了渐生情愫。由于合作关系,媒体捕风捉影,朱卫茵起初并不放在心上,但很快,林、李二人的情感就不受控制。1990到1994年间,正是李宗盛的创作巅峰。赵传、陈淑桦、周华健、张信哲、张艾嘉…一大批的当红歌手等着他写歌,精力上可谓极限透支。
多年后,做客好友王伟忠的节目时,李宗盛说:
“别人以为我很轻松,其实不是的,每次做一张专辑都好难。卖了五十万,数字摆在那儿了,下次就要八十万、一百万。写一首爆红的歌,下一首怎么办?天天为此绞尽脑汁。那时候写歌,都是挖空了心思,甚至到录歌了,词都还没出来。所有人都看着你,你不能往下坡走。我好不容易才坐到那个位置,其实很害怕,生怕这一张搞砸了,我就又要回去送瓦斯了。”
早年不被人看好的经历,让李宗盛背负着无比巨大的心理压力。在滚石那两年,几乎像个机器人一样运转。终于在1994年,他选择了逃离。
1994年,李宗盛举办“暂别演唱会”,宣布要离开一段时间。在那场演唱会上,他和林忆莲合唱《当爱已成往事》。那一天,长相憨厚的李宗盛眼里露出狡黠的光,林忆莲一上场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不知坐在台下的朱卫茵是何心情。演唱会一结束,李宗盛就离开妻女,前往加拿大。日后已是老李的他回忆说,当时只想急着逃离一切。想来一是逃离滚石,二是逃离感情漩涡。
但终究还是没能逃掉。
1995年,林忆莲发行加入滚石的首张专辑,其中一首《为你我受冷风吹》,据说就是李宗盛的亲身体验。次年,李为林制作《夜太黑》。半年后,他与朱卫茵离婚,与林忆莲的恋情,早已成了圈内公开的秘密。
1998年2月,林、李二人终于步入婚姻的殿堂。原以为金童玉女,会碰撞出更绚烂的火花,没想到两个艺术家一起生活,换来的多半是龃龉和消磨。婚后一年多,林忆莲差不多变成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朱卫茵能做到,充满独立意识的林忆莲可做不到。一年后,她便重返歌坛。同样是那一年,在给莫文蔚制作的专辑中,李宗盛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阴天》。
按小李写歌的尿性,那些词不会是凭空臆造。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2004年7月,李、林二人先后发表离婚声明。
和写给前妻朱卫茵自传的序言一样,李宗盛引用了《领悟》里的那句话:“我们的爱若是错误,愿你我没有白白受苦。”
世间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当时那美轮美奂的月亮,无论代表了谁的心,打动了谁的心,结局都一样。
2000年,李宗盛遭遇事业低谷,离开了工作17年之久的滚石。制作人的地位,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他的一些老派作风在商业上被视为不懂变通。同年,林忆莲转投百代,一首《至少还有你》红透半边天。为她写词的那个人,不再是李宗盛,而是林夕。那时节,于李而言,一切都处在崩塌之中。
属于他的那个时代,正悄然离去。
2001年到2004年间,处于人生低谷的老李辗转去上海、北京。他在散文《我的三个家》里说自己是个“拥有大量时间却无所事事的人,跟那些蹲在桂平路上等待工作的民工并无二致”,形容生活“像一碗隔夜面条一样松垮肿胀”。去北京时,觉得北京大得令人发慌,望着全新的录音器材发愣。
纵有千万才情过手,说到底也不过是凡人。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好在老李没有颓,暗淡无光的岁月,他不是没经历过,无非是重头再来罢了。年过半百之际,打量前半生,似乎总是在为他人做嫁衣,忙着把一个又一个歌手送到最红的那个位置上,还没静下心来想过为自己做点什么。来到五十岁平静开阔的路面上,观望四周,时代不再,歌者不再,心头放不下的,还是跟音乐有关的事。老李想了想,不如做吉他吧,是吉他改变了我的人生。
就这么着,他创立了“李吉他”。
那之后,李宗盛近乎封笔,再没怎么写歌。他离开乐坛的2000年,在一家只有四个员工的公司里,一个叫杨峻荣的人,发现一个戴鸭舌帽穿短裤瘦干瘦干的小子很闲,开始以为他是在公司里混日子的,等听了他的作品之后,才发现这他妈是个天才,立马答应要为他出一张唱片。这个小子,名叫周杰伦,那张专辑,名字叫《JAY》。从此,风靡华语乐坛的音乐就和李宗盛关系不大了。他留给乐迷的,只是穿越岁月铅华后耳旁响起的浅吟低唱。
可真要以为他不行了,他一出手,还是那么老辣,一字一句都能击中人心。
沉寂数年后,李宗盛交出《给自己的歌》,直接摘下金曲奖最佳作词、作曲和歌曲三大奖。两年后,发布单曲《山丘》。在《山丘》里,李宗盛仿佛有心要评述半生功过,从创作到女人再到友谊,寥寥数语,一网打尽。一句“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把多少历经沧桑的人给听得浑身打冷颤。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1992年,李宗盛写歌对林忆莲说“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待到2011年,在人生经历19个风雨春秋后,他对自己说“该舍的舍不得,只顾着跟往事瞎扯”。可见从小李到老李的那些岁月里,李宗盛到底是没能释怀。
哪怕他在上蔡康永的节目时,随口吟出一句“只有妹把我,哪有我把妹,若无把我妹,我就早点睡!”,但每到唱《爱的代价》,还是难掩泪水。这个男人活过了50岁,憨厚的外貌和狡猾的笑容背后,还是一颗敏感的心。
他一直在往最深的地方打井。
根本停不下来。
2014年台北演唱会,通过大屏幕,李宗盛再一次与林忆莲唱起《当爱已成往事》,唱到“爱情它是个难题”时,忽然哽咽,用手捂住了嘴。事后记者问起,李大哥说那不是哽咽:“是因为上台前吃得太饱,打嗝。”
你看,都快60岁的人了,还要“骗”自己。
这不禁让我想到电影《比海更深》里老妈对儿子说的话:“人走之后,再思念都是枉然,还在的时候要好好那个才行,男人都学不会珍惜当下,总是在追逐失去的东西,梦想着无法实现的愿望,把自己困住,怎么会快乐?”
道理是这么说,可人们又有几个时候,真能放胆看着大河弯弯,嬉皮笑脸地面对人生的难呢?尤其是李宗盛这种情种级别的。
法国作家莱昂·布洛依曾写过:“人们心中有着尚不存在的地方,痛苦会进入那些地方,使之能够存在。”不同的是,有人痛苦进入的门槛高,有人痛苦进入的门槛低。
有人的痛苦进入了,稀薄如烟云,有人的痛苦进去了,绵延如山丘。
很不幸,李宗盛是后者。
痛苦是他,金句才是他。
这,恐怕就是大师的宿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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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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