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外话|1980年,雪村所在单位北京幻灯制片厂推荐他到中央美术学院进修一年,终于走进了王府井帅府园校尉胡同5号,那个梦想中的中央美院大门。雪村感叹道:“对那一年的老美院就是这样一个个记忆碎片。可以说,就是那个时候,在那座U字形的楼里,我懵懵懂懂地目睹了一个时代的离去,也经历了一个时代的来临。进修一年,虽然没有画出像样的东西,但艺术的熏染浸润至今滋养着我。我也感谢命运,她是公平的。”
命运关上门,又会打开窗
——我的一段学画经历
文、画|罗雪村
去年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播映的电视剧《大江大河》,有段剧情讲到1978年宋家姐弟参加高考,管事的人以家庭成分不好为由,阻碍姐弟俩交政审材料……电视剧里的宋家姐弟最终如愿,但那个年代确有些人因政审通不过而没能走进大学之门。这种事我也经历过。
1976年,中央美术学院(当时叫中央五七艺术大学美术学院)招收第二届工农兵大学生(从1966年大学停止招生到1977年恢复高考的10年间,全国高等院校共招收94万基于推荐制的大学生,统称“工农兵大学生”)。父亲老战友王炎伯伯夫人高焰阿姨是老美协的干部,得到消息后来到我家。我那时正在京郊农村插队,也在学画画,她让我准备两幅素描头像,然后带着我去鼓楼找一位美院熟人。
插队时画的生产队会计速写
我们在一条胡同里拐来拐去,到了一个有高台阶的院门口,她让我在门口等着,就拿着画进去了。好一会儿她出来,说可以了。后来知道,那是版画家沃渣家,沃渣的夫人在美院,是教油画的老师。那时上美院不用考试,像我这样喜欢画画的知青,只需公社革命委员会推荐、政治审查合格即可。
小学三年级后我就没正经上学,初中毕业前因哥哥遇害失学。这时,命运像是打开了一道门缝,让我看到一线希望,对上学的渴望和狂喜——好像真要一步登上天!
结果还是空欢喜一场。
高焰阿姨后来告诉我,在院务会议讨论时,我因为政审不合格被取消。当时我的父亲还是“历史反革命”。
那年,中央美术学院招收了30多名工农兵大学生,听说有个学生是海岛女民兵连长,对美院并不向往,只为完成领导布置的政治任务,进美院前才学了十几天画,于是有了坐在模特侧面,却画出一幅正面儿童画的趣闻。这种离谱的事情在那个年代并不鲜见。
命运关上门,又会打开窗。
1980年,所在单位北京幻灯制片厂推荐我到中央美术学院进修一年,我终于走进了王府井帅府园校尉胡同5号那扇大门。
帅府园中央美院旧址 上为校门,中为教学楼正门,下为教学楼南侧,一层图书馆二层国画系。当年多少人从这里进去出来,出来进去,日后成为不同的艺术家,走不同的路,做不同的人。1995年,帅府园中央美院以地皮换校址迁往花家地。如今这U字楼已成为协和医院的高干大楼。走过那里,只有徒然念旧。雪村摄
美院雕塑系|摄于1995年6月21日
我就像一个蒙童,对校园里的一切充满好奇,对每一个佩戴校徽的老师、学生心生羡慕。
学生对老师都称呼“李桦先生”“古元先生”“梁玉龙先生”……就像30年代年轻人称呼鲁迅为先生,带着敬意和旧旧的味道,很亲切。
我一边跟着正式高考进来的版画系同学一起画素描,画色彩,画人体,刻木刻……一边上图书馆读画册,每周二晚上听讲座。除了美术史系常又明、邵大箴、金维诺等先生讲中西美术史,还听过指挥家李德伦讲交响乐……
一天,上人体素描课。一进教室,看到墙上已经挂了几幅真人大小的人体素描范画,第一幅就是吴作人先生的——当时就是站在山角仰望巅峰的感觉。后来听老美院学生讲,吴作人先生话不多,但说出一句如“一幅画,你们要知道画,也要知道不画”,就会让学生受用一辈子。
和吴作人先生、萧淑芳先生|摄于1996年3月29日
那时的学生和老师都在发奋。有天晚上,见油画系一间画室的门虚掩着,进去一看,几个学生正和李天祥夫妇团坐在一起兴奋地聊着。那个晚上,我知道了有对特卡乔夫兄弟,他们生于俄罗斯农村,作品描绘的也是农村的生活和劳动者……李天祥先生说,他们夫妇曾经想像特卡乔夫兄弟一样到河北农村去生活……前两年在美协迎春联谊会上见到他们夫妇,都垂垂老矣,望着他们,就想起那个洋溢着艺术理想的夜晚。
我的这幅课堂人体素描指导老师是油画家苏高礼先生,边上留下他讲课的示范笔迹。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他画过一些描绘太行山农民生活的作品,身上也带有农民朴实的气息。1976年,他曾带着美院工农兵学员班到河南林县与农民一同生活。
我刚入校时,美院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正在搞毕业创作。从涉县山区写生回来的徐冰也在画毕业创作,他的素描画得结实,木刻刀法也讲究,我看呆了。他后来搞的装置艺术我就不懂了,但他从学院派写实到抽象性装置,一定不是胡来的。
那年,陈丹青的研究生毕业创作《西藏组画》在美院陈列馆展出,画幅不大,调子也不光鲜,所画藏区人物与生活都陌生,但他的油画笔触怎么像雕刻刀,能把人画得这么深刻?他的画里有种东西会一下揪住你的心,又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也许就是人性原初的美吧。一天午饭后,版画系一年级几个同学回到教室。一会儿,王智远同学引领着陈丹青来到教室,同学们兴奋地围住他,争相请他看画架上的课堂人体作业,想听他的点评。可他只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并没说什么。也许他想的,和这些尚在追求技法的同学不在一条道上。
2014年5月,“边写边画——六位作家速写展”开幕那天,陈丹青夫妇来了。我在美院进修时,他夫人黄素宁在连(环画)年(画)系研究生班,常在楼道里遇见。她总穿件绿军衣,神情很安静。但研究生毕业展上她画的一幅年画,那喜庆明亮的色彩让人感受到生活的热烈和美好。那天,我跟陈丹青说起当年在美院校园里看见他一手扶着自行车把、一手插着裤兜从篮球场边走过的印象,那股劲儿,或者说是一种范儿——是高贵?孤傲?挺难形容。他却自嘲“我就是个小痞子”。
那个时期版画受重视,可能与像李桦、古元、彦涵、王琦等有影响的版画家正处在创作盛期有关。出版的《版画艺术》《劲草》《版画》等刊物几乎每期我都买来看,里面发表的多是这些先生和版画系叶欣、高荣生、周治禹等学生的作品。
叶欣那时还画速写日记,我看过他春节后从山西阳泉老家回来画的一本日记,记录了一路所见和感受,有现场画的,有凭记忆默写的。他的速写日记当时产生了一定影响,叶浅予先生写信鼓励他,那封信发表在1981年第2期《美术》上。一度我也学着画速写日记,可惜没有坚持下来。
我上课的教室旁是石版画工作室,学石版画只有吴长江一个人。那间屋子好像总是亮着灯,他总在里面闷头搞着什么……有一次我看见他正在打磨石板,才知道一幅石版画要经过打磨、腐蚀、上油墨、打样张等多道繁复工序才能完成。毕业创作《挤牛奶》表现出他坚实的素描功力和对藏民生活的深刻体验,还有石板的质感,印象很深。有一天,他到北郊同学家后,天晚了,就在我那7平米小屋支个行军床凑合了一宿。后来他几乎每年都去藏区,一直坚持“写生即创作,写生即人生”。他是外表沉静而内心坚定的一个人。
美院版画系教室一角|1981年速写
自刻像|1981年进修期间的木刻习作
还有油画系的学生王沂东,看他用一枝很细小的依文笔很慢很细地描绘一幅油画人体,精致得很。
那一年里,我每天一早从北郊骑上自行车,一个多小时到帅府园,晚上不管多晚再骑车回家。冬天常常是早上顶风,晚上风向变了,还是顶……
……
对那一年的老美院就是这样一个个记忆碎片。可以说,就是那个时候,在那座U字形的楼里,我懵懵懂懂地目睹了一个时代的离去,也经历了一个时代的来临。进修一年,虽然没有画出像样的东西,但艺术的熏染浸润至今滋养着我。我也感谢命运,她是公平的。
鼓楼辛安里70号人美宿舍院门|2019年1月7日速写
1976年那个晚上,高焰阿姨为帮我上美术学院,带我来到这座院落找沃渣的夫人。42年后的一天,我又找到这里。听曾在这里住过的古元先生女儿古娟说,这里原来是人民美术出版社宿舍,古元、阿老、夏风、武德祖、李平凡、王淑晖等画家都在此住过。从老照片上看,院子很宽敞,种着向日葵等植物。古元先生当年在院子里画过一幅水彩画风景:一树丁香掩映着红花格房檐门廊,隐约可见窗户上镶嵌着花玻璃……恬静又安适。想象这样一群艺术家聚居于此,该是多么有趣。古娟说她小时候有人把这院叫做“裴多菲俱乐部”,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然这是会招来厄运的称谓,其实就跟所谓“二流堂”一样,都是子虚乌有。
版画家沃渣家以前有开阔的大画室,后被隔成几间,赵域、武德祖等画家常聚在一起摆模特、画静物。50年代苏联油画家马克西姆到中央美院开办油画培训班期间,也常到这处“校外班”来指导。如今,这座院落已经拥挤杂乱不堪,有的地方甚至无处下脚,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有过的光景。
1981年进修结束时,在中央美院门前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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