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睁开眼睛,不求成功,
但求活得开心和有意义。”
郑秀文47岁了。
许多艺人到了中年避谈年纪,她坦荡又直接。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好累,一踏入47岁觉得好累,这两个月都要再休息一下……”出席公益活动接受群访,谈及工作安排,她边答边笑。
“其实以我这年纪应该有老花了”“绝对仍需要休养生息,调理体能,高龄妇女的心声啊”……生日前后,她也在社交平台,频频分享对于年龄的看法。
郑秀文对于年龄有深切自知,在7月中下旬举行的13场演唱会上,她在重金属环节打鼓、跳舞,还尝试吊威亚在空中翻转360度。“有些想法,待年纪再大一点,也许没有能力和胆量去完成,就趁当下吧。”
李玟、陈慧琳、梁咏琪等演唱会嘉宾,曾和她共同活跃于2000年前后的歌坛,如今都已半隐退。而舞台上的郑秀文终于练出极度梦想的健美体形,营业时不遗余力。
她一直要求“用作品替自己说话”。电影《花椒之味》9月6日在内地上映,郑秀文在影片里身穿素色毛衣,戴一副土味儿全框眼镜,斯斯文文。这个角色有曾被父亲短暂抛弃的童年经历,不同于她以前的活泼开朗、神经质港女形象,并不光彩夺目,反而性格内敛。
从隐忍压抑,到推倒自己筑起的高墙并释怀,角色心路历程很像她曾经历过的人生。走过阴霾后重生,现在的她能够更正确看待成功。
Sammi,关于你的眉
“每次看到Sammi(郑秀文英文名)的时候,我都想说她的眉到底有没有毛。”《康熙来了》中,小S直愣愣地,倒是问出了许多观众的疑惑。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在歌坛走红后,郑秀文以百变形象著称,造型大胆出位。1996年,她在首次红馆演唱会中的Nike眉,曾掀起仿妆潮流,至今仍是经典。
但郑秀文在音乐领域的新潮形象,并不是一步到位的。
1988年,不到16岁的郑秀文参加第七届新秀歌唱大赛拿下铜奖。两年后,完成中学学业,她推出首张专辑《郑秀文》,封面照简单清爽,是当时流行的玉女定位和包装。但只有郑秀文清楚自己的焦虑,“少年不识愁滋味也不尽是个定律”,第一次拍摄唱片封面,“感觉陌生难受,镜头前的自己面涨身横,唱歌也不够自信”。
出道前两年,郑秀文还是个小女孩,在公司安排下,以唱抒情慢歌为主。没能大红时,她觉得有工作就蛮好。
郑秀文在1992年电视剧《壹号法庭》中。图/视频截图
她一头乌黑长发,这样的形象在当时香港的一众美貌女艺人中,清纯度尚可,辨识度不足。在乐坛发展到第三年,郑秀文觉得不能够再浪费时间,试着走出不同的音乐路,“我和唱片公司说,要唱很多快歌,我要跳舞,把以前的玉女形象拿掉。”
1993年,郑秀文推出专辑《快乐迷宫》,首次选了舞曲作为第一主打,《Chotto等等》红极一时,之后又陆续推出《叮当》《十诫》等歌曲,自此走上了动静皆宜的歌路。1994年,她在形象上也进一步升级,成为香港第一位染全头金发的女歌手,百变、叛逆的形象自此建立起来。
外在包装、音乐路线并不是新人郑秀文最挣扎的,对她来说,最困难的事情是身材管理。刚出道时,她年纪小又很爱吃,体重曾达到120斤。
唱片公司倒是一直也没有逼着她减肥。直到有一次,她和周慧敏穿一模一样的衣服同台表演,从量身材到回去看表演视频,整个过程让她受到很大刺激。“我觉得自己好胖,好难过,但那时不晓得怎么瘦下来。”
即将举行的第一次演唱会,让她有了瘦下来的理由。
郑秀文一度开启了病态减肥历程:靠不吃东西和吃减肥药,饿瘦。最极端时,她在家里饿到昏倒。醒来,妈妈哭着劝她吃一口粥。她当下仍然不肯吃,觉得“吃一口也会置自己于死地”。
后来真的顶不住,她开始有了一套吃东西的方法,有时候只吃两条白灼青菜,有时候点两份炒饭,只挑其中的肉丁吃,不吃一粒米。
那是她最隐忍的时刻。
她改变了杜琪峰?
影视歌多栖发展,是1990年代歌手常走的路线。郑秀文最初演戏也是唱片公司安排,认为可以帮助歌唱事业发展。
刚出道前两年,郑秀文就参与拍摄TVB电视剧《浪族阔少爷》《壹号法庭》,并在1992年和张学友合拍了自己的首部电影《飞虎精英之人间有情》。在香港电影还处于黄金期的1990年代,她只拍了5部电影,这是一位歌手“玩票”演电影的正常量级。
1995年加入华纳唱片后,郑秀文巩固了天后地位。2000年,郑秀文的音乐之路再攀高峰,《煞科》《眉飞色舞》红透大街小巷。同一年,一部《孤男寡女》改变了郑秀文的演艺道路。
当导演杜琪峰找到郑秀文时,她第一反应是拒绝的:“我不会演戏,然后我要唱歌。”郑秀文当时很害怕,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驾驭喜剧。但杜琪峰坚持让她试试看。
这次尝试取得了突破性佳绩——《孤男寡女》拿下当年的香港本土电影票房冠军。多年后,许多观众已经忘记剧情,却还能记得郑秀文饰演的女主角Kinki,在和男友吵架后刷马桶的场景。
郑秀文在电影《孤男寡女》。图/视频截图
那是郑秀文首次尝试出演思想单纯的办公室职员,她本人并没有太多职场经历,只在爸爸开的玩具厂做过很短时间的初级秘书。
对于电影方面突如其来的成功,郑秀文有点懵。2001年接受蔡康永《真情指数》采访时,郑秀文说:“一开始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演戏,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演戏演得怎么样。”
郑秀文从未参加过任何表演训练,最初演戏“就自己乱来”。“我看完剧本后,大概有个想法,用什么小动作,怎么去配合这个角色。她的个性上面,我要给她什么特质。我随着感觉演出,没有太深的技巧在里面。”
如今回头看,仍然要承认杜琪峰的慧眼和郑秀文的天赋。
“她在那里转来转去不晓得在干吗,突然有时很好笑,感觉很好。”回忆起郑秀文拍摄的第一个镜头,杜琪峰说,郑秀文的演出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当时他只是呆望着编剧游乃海,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这样演也不错呢。”
主导性很强的杜琪峰,出了名的要求严、脾气凶,但郑秀文的清新自然打动了他。他也多次当面夸奖郑秀文:“《孤男寡女》很好,连我都被改变了,你说它的价值有多高……我们只是按原著改编,你加入了你自己的性格元素。”
在肯定郑秀文的能力同时,杜琪峰也对她的表演热忱印象深刻。他说,一些香港演员很忙、事情很多,在电影开拍时仍然在讲电话。郑秀文很红,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始终在现场投入工作。在之后合作《瘦身男女》《龙凤斗》《盲探》时,刘德华、郑秀文和杜琪峰共同组成了铁三角组合。
《孤男寡女》之于郑秀文,是一部里程碑作品。此后,观众开始接受郑秀文演戏。
郑秀文在爱情喜剧中“傻大姐”的角色风靡一时。《夏日么么茶》《嫁个有钱人》《百年好合》……郑秀文成为香港女演员中的票房保证。
写文字画画成良药
出道前10年,郑秀文并不是一路星途坦荡。她曾因唱片公司合约、经纪人合约等问题,工作停摆。这让她在取得成绩的时候,也经常患得患失。
等到歌唱与电影事业飞腾,郑秀文心里很“光彩”,同时也很“黑暗”。
她时常想:成功什么时候会离开自己,怎样保持成功或更成功。“我的世界小到只能容纳自己。我变得好自我,好自私。每天睁开眼睛,只会想到如何成功和上位,其实不快乐,很多时间我很成功,但不快乐。”
《孤男寡女》后,郑秀文几乎一直在爱情喜剧里,没能摆脱都市女性的单一表演,始终未能有比较大突破。她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演出喜剧外的严肃电影。
2004年,拍过《胭脂扣》《阮玲玉》的关锦鹏,找到郑秀文拍摄《长恨歌》。这部文艺片以普通话拍摄,观众期待很高,郑秀文也希望借此机会证明自己,然而拍摄一波三折。
郑秀文在《值得》一书中写出当时的心情:“《长恨歌》是2004年至2005年间拍摄,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伤悲甚至恐惧早已一步一步偷扎在我心。”拍戏前,她已经有一长段日子,一直努力克服这种不时袭来的情绪。
郑秀文后来回想,她当时完全透支自己的身体和意志拍摄《长恨歌》,挑战并不是来自电影中王琦瑶这个角色,而是那是挥之不去而且越来越严苛的无力感。那种未能解释却又存在的伤悲和恐惧,始终缠绕着她。
后来当被人问到为什么会患上抑郁症,郑秀文说,情绪病的诱因非常不一,她不能追溯源头。但她在采访中试着解析:“之前很长时间,我要追求成功,成功就是一切。不管自己多开心、多难过、多疯狂,我都不处理。这么多年下来,有很多污垢,情绪堆积。直到某一点,爆发了,于是崩溃了。”
《长恨歌》对郑秀文的考验不只是用普通话讲对白,还有上海当时非常冷的天气,以及根据剧情需要的增肥、减肥。拍戏期间,她曾在一周时间减掉五六公斤。
郑秀文为《长恨歌》增肥、扮老。图/视频截图
“如果我没病去做这件事,应该不会这么吃力。但是我带着越来越严重的抑郁症去做,每一天,走进摄影棚,我都觉得很辛苦。”郑秀文没有告诉其他人自己当时的情况,只是尽力投入情绪演戏。每一天回到酒店,就立刻用被子裹住自己,动弹不了。
第二天开拍,她要伪装自己,下了班又要颓废,像拉扯橡皮筋一样拉扯自己。“我觉得就由它吧。我要抑郁到什么地步,随便好了,而且事业不重要了,总之我要让自己尽量颓废。我知道只有尽量颓废,才可以彻底医治。”
《长恨歌》拍完后,郑秀文全盘放下工作,没半点考虑和犹豫,这是她在《长恨歌》拍摄中期已经定下的秘密。
在之后长达一年多的日子里,她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家给了她一个安全的藏身的窝,只是医治过程要她自己经营。“我知道没有人能帮助自己。”在为自己放的长假中,文字和色彩成为郑秀文的良药。她透过《明报周刊》的专栏“轻描淡写”与公众沟通。
“我发现画画对自己是一个很好的治疗,所以我几乎每天都画。一整天不想讲话,就不停地画。画完以后,觉得好舒服,把所有的情绪跟感觉,都通过颜色发泄出来。”
写文字也是她发泄情绪的方法。在“轻描淡写”专栏,她偶尔写长篇文章,但往往是一首诗或简单几段话,搭配画作。
在她的文字里,她这样谈美:“美丽的面孔,同时也是极其脆弱,最易失守的人生价值。每张脸,都要经历无可奈何的蜕变。”她剖析善恶:“人的念头像旋涡:善恶交替。恶的念头会把人卷进万劫不复的涡底。我们必须择善其中,并且牢牢企及。”
勇气回来了
“这一个功课,我认为你做到了,我清楚知道你回来了,更重要的是,你的勇气回来了!”
2007年5月,郑秀文用8场演唱会宣布复出。在最后一场演唱会上,她激动地读出写给自己的信。文字坦诚、有力,感动了现场观众。
郑秀文2007年举办复出演唱会 图/视频截图
在抑郁症期间,她建立了稳定的信仰,也开始试着每天跑八公里。不过,这时的运动,已经不再是仅仅为了减肥,而是为了更加健康,身体的和心理的。“运动救了我,我现在情绪状态特别好,很稳定。”
她的改变肉眼可见。
她曾因脾气臭,又在家中排行第四,在媒体中有过“臭四”的别名。在媒体记者面前,她不懂得做关系,有话就讲,没话就干巴巴地坐着。之前,她一直没有很刻意地把这种个性改变过来,被认为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而抑郁症过后,她试着理解自己有这个别名,一定有原因,开始学会更好地表达自己。
媒体也感到郑秀文的改变,她越发开朗、亲民,别名变成了笑口常开的“郑四万”。
在这背后,郑秀文对于成功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当接受《最佳女主角》节目专访时,她说:“当你没试过成功,你会渴望成功,当我试过成功后,我明白成功是什么,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所以,我现在睁开眼睛,不求成功,但求活得开心和有意义。我想这是最大的改变。”
学会使用社交平台后,她很热衷在网络分享心情。2013年、2014年三次入围最佳女主角都没拿奖,她每次都发微博接受落败,并诚挚地恭喜获奖者。“每次的入围真实地带给我不同的学习和体验,甚至领悟。我喜欢见证自己内心的这种坚壮和平静。”
虽然把成功看得很透,但她并没有放弃对工作的热忱。演唱会歌舞部分,她每次都毫无保留,几乎用上所有气力,每次跳完都差不多要在后台晕倒了。她自己有时也好奇体能是怎么锻炼出来的。“站在台上,我就有一股力量要把演出做好,我想,这是作为艺人的一种必然。”
2017年—2018年的十个月内,郑秀文先后拍摄《圣荷西谋杀案》《八个女人一台戏》等四部电影。2018年6月,她看到一家电影自媒体剪辑的专题视频,忍不住在微博转发、评论:“有时候觉得累了,内心始终有一把声音,在我迷惘之时坚定不移地向我呐喊:走下去,不要放弃,做好自己,不要放弃当一个好演员,让你的作品替你说话。”
如今,《花椒之味》率先与观众见面。
《花椒之味》片尾 图/视频截图
“老爸,我不怨你了,我现在想跟你讲,我好想你啊……”《花椒之味》片尾,郑秀文放下隐忍和压抑,对着镜头边哭边呼喊道。现场观众看过,为之动容。豆瓣上,许多网友留言评论,郑秀文已预定了明年的金像奖影后。
但或许,对于现在的郑秀文来说,之前一直迫切追求过的最佳女主角,她也没有从前那么介意了。
值班编辑:俞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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