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了一下，不过微小的声音完全被吞没在觥筹交错的酒席里。

好说歹说，无可奈何，最后林南仰头干了手里的白酒，在一片心满意足的哄闹声中向来敬酒的女同事微笑致意。加班到九点已经要累死，部门领导又突发奇想要聚餐，一番白酒红酒轰炸，大脑都要碎成豆腐渣，林南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低头垂眼懒洋洋应付着四面八方的暧昧调侃，却看到手机的信息提示。

林南顺手打开来看。

“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服务员挤过来放下一碟还在滋滋作响的铁板牛柳，旁边几个同事手里的酒杯撞在一起，刚刚敬酒的女同事温柔催促尝一尝招牌菜，还有饭店走廊里的谈笑声，窗外的车鸣笛声，一瞬间，因为这句话而涌起的酸涩情绪，就被周围带着酒味的人声淹没，林南放下手机，就好像刚刚收到的不是程北发来的决裂宣誓，而是无关紧要的天气预报，或是远在天边的国外新闻，总之，林南拿起筷子把牛肉放进嘴里，嗯，果真好吃。

哎，小林，你在厦门读的大学？年假我想去呢，有什么好玩的呀？

林南，你那点酒怎么还没喝完啊，太不利索了吧！

这个鱼太辣了，林南你胃不好不要吃了。

哎哟喂，丫慢死了，看人林南，说干就干了。

声音声音，太多声音，各式各样，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刚刚那一杯酒好像喝的太快了，酒意冲上了脑门，也让耳朵里嗡嗡作响，一切声音都喧嚣而模糊，就好像头朝下掉进大学的公共浴室。林南在一片喧闹中，听到一个轻快明朗的声音，她说：“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终于不喜欢了。

谢天谢地，终于等到这句话了。

就是！终于等到这句话了！林南一把抓起手机，想把刚刚闪过的这个念头发给她，打了一半又全都删掉，这样说太伤人，那丫头又爱哭。

来不及也不愿意细想，简简单单的回了一个字。

“好。”

见他发微信，那个女同事八卦起来：“女朋友查岗？”

“我一单身狗，哪来女朋友。”林南轻描淡写的回应。

女同事显然不想轻易放过他，借着酒意，凑近了些：“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林南只盯着桌上不断转来转去的菜说：“要给我介绍吗？”

“应聘要先看看自己达不达标。”趁着一桌子人乱糟糟的去隔壁桌拼酒，女同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你又漂亮又优秀，我哪配得上你。”林南也摆出一副半真半假的样子。

“啧，真欠揍啊你。”女同事也是聪明人，听出回避之意，便继续笑嘻嘻地和他聊起其他同事的八卦，“不过你比行政部的Ben好多了，你知道他追晨晨的事么？”这个段子林南听过八百次了，于是他摇摇头，显示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晨晨？那个把咖啡撒一电梯的前台小妹？”话题就从Ben人如其名的笨拙约会开始，平安过度到销售部的内部纠葛，等到一桌人拼酒回来，就开始讨论吃完饭去哪里继续嗨。

人情练达，四平八稳。成熟懂事的女生真好。

林南看了一下神色自如的女同事。如果换成程北，一定会追问他，到底喜欢什么类型，为什么喜欢，为什么不喜欢，喜好会不会变，而且脸上会一直带着笑，从灿烂的笑，到尴尬的笑，再到皮笑肉不笑，笑得那么丑，还是要笑。

上一次程北问他这一题，好像还是在大学，几个朋友聚会完真心话大冒险，林南看着程北带着期盼的笑眉笑眼，突然就恶声恶气起来：“反正不是你这型，我喜欢乖巧可爱的。”程北依旧在笑，顺势凶悍道：“你滚，老子哪里不乖巧可爱了！”在场诸位纷纷大叫：“你哪里乖巧可爱了！”程北仰头大笑起来，有几分土匪气质。林南冷眼看着，好好一个女孩子，把自己搞成这样，真是。

隔壁桌有人喝大了抱着旁人不撒手，连哭带嚎的，周围同事纷纷安慰，但林南看得出，真情实感感同身受的人都已经醉了，尚且清醒的人大多是在看笑话的。或者应该说，尚未喝醉的那些人，还没想起那些让他们感同身受的事。

林南的酒意已经褪去一些了，等大哭的人有了偃旗息鼓的势头，便先去开了窗户，再去问服务员要茶水和毛巾，配合几句安慰，妥帖周到，换来周围人赞许眼神。看着抽抽搭搭的同事，林南难免会想到一年多以前的自己，好在都过去了。

“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这句话反复在脑袋里转，那个好听的女声不断在脑海里回荡，林南偷偷叹了一口气，加快脚步，跟上同事的步伐。

今夜不醉不归，也好，不醉不归吧，反正现在也不用担心喝醉晚归女朋友会生气。

女朋友是大学同班同学，每个期末熬夜画大图到凌晨头昏眼花去吃早饭，互相提醒留美交换生申请的各项事宜，组队做课题被指导老师骂的狗血淋头，总之是相濡以沫并肩作战了整整四年，越临近毕业心里越舍不得，可看着姑娘的脸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到最后还是女生豁出去了先来表白，这才水到渠成的走到一起，成了一对“夕阳红”情侣。

来北京也是因为她，跟已经签约的某五百强毁约，自掏腰包付了毁约金，为此还和家里吵了一架，单枪匹马的陪着她到北京来，火烧火燎的租房子找工作，打着领带懵懵懂懂被挤上地铁，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被北方的太阳榨干。

熬过半年，刚刚觉得一切都像北京的冬季凌晨一样不动声色的安顿下来，女朋友这边又炸了锅：为什么总是加班，为什么总是应酬，为什么你不陪我聊天，为什么结婚的事总是谈不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妹啊。每次争执，林南都想告诉她：你的这些为什么，都可以用一个字回答，就是“穷”。但这句话没说出口。其实，他和女朋友的收入，加上家里的支援，他们的生活要比一般社会新人好太多，林南也想问，为什么别人都好好的结婚生孩子，而我们总要无休止的争吵？终于在一次漫长冷战尾声，林南问出了这个问题，女朋友惊呆，随即收拾东西离开了，走之前说：“因为咱们俩有问题。”忍了忍眼泪，没忍住，哭起来，说：“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她走后生活变得简单很多，起初林南还有几分轻松，没多久轻松就变成了空虚，变成了寂寞，变成了思念，继而演变成自责愧疚和后悔，流泪也罢，酗酒也罢，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某种复杂而无法命名的情绪，却在看到前女友朋友圈晒出的婚纱照时，彻底淹没了林南。

看来不是咱们俩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有我。

KTV的啤酒贵且难喝，而且难喝的过分。林南企图借助昏暗的灯光看清楚这是什么鬼牌子，却被强拉着大合唱去，张学友周杰伦凤凰传奇，集体狂欢人人疯癫，林南真想大吼你们这群傻逼能不能让老子安生会儿，却又自然而然的融入到沸腾之中，唱的比谁都大声。

好在大家都是二十大几三十出头的人了，体力没那么好，嗨一会儿就纷纷瘫痪在沙发摇骰子喝酒，几个不喝酒的女孩还在唱歌，甜甜的欢快的，听起来还有几分舒心。

林南也瘫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屏幕似乎在看歌词，手里却一直捏着手机。

没有信息，一条也没有，就连无关紧要的天气预报和远在天边的国外新闻都没有。

其实程北是个好姑娘，没有人会反对这句话的。

性格活泼爽快，头脑聪明人又勤奋，不娇气没心眼，明知道别人亏她也不计较，遇到难处自己咬牙想办法，一副女中豪杰的气魄，直愣愣的善良，不知愁的天真。

林南也喜欢她，每次见到她，都有一种阴雨连绵突然见到太阳的感觉。可是人人都喜欢太阳，却不能靠近太阳。她太闪亮，太明朗，好像能让一切阴暗无处遁形，林南喜欢光亮，但是阴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看到她开开心心蹦蹦跳跳的样子，他就忍不住想要打破这副光风霁月的表象，逼着她承认，她也是有污浊和阴影的。

所以情不自禁的靠近又拒绝远离，所以一次次犹豫徘徊无疾而终，所以在她突然断了联系的时候松一口气，在她拿着草莓味酸奶笑眯眯的打招呼的时候，也松一口气。

操，没那么复杂，林南攥着手机的手放松了些许，她要是人美胸大腰细腿长，老子也不会考虑这么多屁话了，关键还是不喜欢她。

对啊，就是没法喜欢她啊。

那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呢？

拿着麦克风的人开始唱一首关于初恋和回忆的歌。初恋都一个样子，连喜欢的女生都大同小异，不外乎白白净净瘦瘦小小，笑起来很可爱。结局也一样，为了点小事，撕心裂肺的分了手，形同仇人。

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不知道前任们都如何回忆我。林南闭上了眼睛。估计都觉得我是个傻逼。好吧，我本来也是——每次恋爱都那么被动，不体贴也不会说情话，总害的人家伤心，还是算了，不要祸害好姑娘们了。

可是，我也是真的，认认真真掏心掏肺的，在爱啊。

不知怎么，回家的路上，林南总是会想到毕业典礼那天看到的烟花。

海边的风湿漉漉的，程北一头长发被风吹起，棉布裙子像盛开的栀子花，她安静的站在那里，背影就是一幅画。林南突然发现，这个总蹦蹦跳跳的大姑娘那样渺小单薄，好像一瞬间就会被人海或者大海吞没，也是头一次，林南想要拉她的手。

还是没有。林南拍了一张她的照片，当晚发给她，却好像给了她来搭话的理由，她用带着醉意和笑意的眼眸看着他，说谢谢，林南，谢谢你，真好看。

然后她说，“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不开心，就很想让你笑，他们说你交女朋友了，为什么你看起来还是不开心呢？”

林南只觉得生气，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说我不开心，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错觉。你喝多了。”最烦女生喝醉还喋喋不休了，林南心想。

程北继续笑，眼角和嘴角却都往下沉。然后她眸光闪闪的举起酒杯，弯眉笑眼，柔声道：“祝你前程似锦。”

烟花突然在前方的天空中炸开，金色如太阳，闪耀到刺目。

雾霾的北京，寂静的午夜，爆裂的烟花，喧嚣的内心。林南突然觉得自己果真是傻逼。

她有读懂我的能力，又有温暖我的愿望，而我，迫切的需要别人的理解和爱，那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拒绝她呢？

怕伤害她？怕被她伤害？她没有细腰大胸？还是，我真的，不喜欢她？

林南遥遥望着远处烟花起落，直到天空归于平静，四周再度寂静虚空。

他太累了，他想不通，心里惴惴，脚步匆匆。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脱掉鞋子和外套就瘫在沙发上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想，如果明天程北来送酸奶，一定要好好请人家吃个饭。

A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