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八月,盛夏,陈坤照旧带着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行走在路上。
这是他在路上的第九年,在追求速度与刺激感官的时代,他迫切关心作为人喘息的机会。
贡嘎山日乌且垭口,海拔高达4860米。
这里充斥着各种潜在的危险,一眼望不到头的茫茫山脉,骄阳似火,无处藏身。
陈坤因常年奔波于高原,皮肤晒得黝黑,他走的总是比其他人快些,在垭口等待同伴时流了很多汗,也因此得了风寒。
“头一回在行走中生病,对我来说比较难得。”陈坤这样的演员不多见,他可以坦然与大家一起灰头土脸地在艰难环境下生活,一周不洗头,让自己的缺点无处遁形。
一切看起来轻描淡写,又好似经过千锤百炼。
从人群中回到自我本身,对于陈坤而言,是一场激烈而漫长的自我挣扎。
陈坤五官深邃立体,气质忧郁,那双眼睛里有着说不清的心事,面对外界的重重褒奖,他称自己:“一个被上天眷顾的、长得好看的男演员。”
这种被外界大力渲染的儒雅气质,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拥有的,曾经的他活得并不轻松,甚至有些狼狈。
那是他提起就会感到自卑心酸的过往。
重庆是一座魔幻的城市,陈坤在此地成长,幼年时父母离婚,他被迫跟随外婆生活,直到11岁那年,才回到母亲身边。
那时,陈坤是班里唯一一个家庭“不完整”的孩子,也因此遭到了同龄人的轻蔑与欺凌,十几岁的年纪,他的自卑就开始萌发。
他从小与家人挤在一间逼仄的屋子里,只有十三平米,窗户上凑合地贴上了一层纸膜,永远都是烂的。同学常常恶作剧般地戳破纸,以此取笑陈坤。
童年时期的陈坤
贫穷伴随的往往是生活上的不体面,洗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省钱,陈坤只能每周去澡堂洗一次澡。
最难的时候,家里要靠妈妈去傍晚的菜市场捡菜叶为生。
他的童年是灰暗的,没有归属感,只有不安与懦弱。
陈坤的性格逐渐变得拧巴,他自己形容为那是一种“很自卑的骄傲”。
1995年,他考入东方歌舞团,成为一个独唱歌手,包吃包住的条件,让陈坤很满足。
“考上东方歌舞团给了我一个很大的信心,虽然我自卑和自信是同时存在的,但是我内心是很骄傲的。”
那年,他19岁,独自离开家乡来到北京。
陈坤称那时的自己是个很普通的文艺青年,寄身于茫茫人海的北京。
在所有的鲜花与掌声到来之前,陈坤一直活在对生活的无望里,直到他陪朋友去考北京电影学院。
考北京电影学院时的陈坤
戏剧化的事情发生了,朋友落榜,陈坤以全国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电表演系,成为96级明星班的一员。这个班里的同学,就有黄晓明、赵薇。
“总有一天,北京一定有间房,是我能住进去的。”
北京电影学院96明星班合影
赵薇(一排右二)
陈坤(二排右二)
黄晓明(二排右一)
他心怀感激,心想上天终于开始怜悯自己这个苦孩子。
陈坤错了,当他看到8000元的学费时慌了神,毕竟他的身上有许多担子。
为了筹集学费,每天早上6点起床练习完表演基本功,他还要去酒吧驻唱,异常辛苦,苦只能一人独咽。
在北影读书的那几年,他的每一步都有些笨拙与压力。
陈坤身边的同学大多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家庭条件很不错。那时的北京牛肉拌饭8块钱一碗,他常常“蹭”同学的,每次吃完会郑重其事地说“下次我请你”。
大多数时候,这个“承诺”都没有实现。
直到接了广告赚了点钱后,陈坤把大家叫到一起,看起来云淡风轻,实则自尊心一直在作祟:“今天我请你们吃牛肉拌饭!”
他的表演之路并不顺遂,在大家纷纷进组拍戏,同班同学赵薇因拍《还珠格格》爆红时,陈坤还是个不被注意的无名小卒。
陈坤与赵薇
好不容易等到《永不瞑目》的试镜,陈坤却因身高问题被陆毅顶替,导演赵宝刚向他承诺:“没关系,我下一部戏一定用你。”
千禧年如期而至,赵宝刚没有食言,准备拍《像雾像雨又像风》时,他为陈坤量身定做了一个人物——陈子坤。
彼时的他堪称21世纪初最动人的脸,然而在演这部戏时,却不怎么痛快。赵宝刚将李英奇的角色给了陆毅,陈坤则演了一个钟表店的小伙计。
“陈坤,你这个人只能演小修表匠什么的,少爷这样的角色你演不了。你看你哪像少爷,你看陆毅,多贵气。”
2001年电视剧《像雾像雨又像风》
由左到右:李英奇(陆毅 饰)、杜心雨(周迅 饰)、陈子坤(陈坤 饰演)剧照
面对导演的嘲讽,陈坤不服:“你等着!”
果然,不久后,他给自己提了一口气。
2003年,因为一部叫做《金粉世家》的作品,陈坤火了,他饰演的金燕西少爷深入人心,深情中添了几分浪荡,负心中多了一丝无奈。
2003年电视剧《金粉世家》
金燕西(陈坤 饰)与冷清秋(董洁 饰)剧照
在人性与时代的双重压迫下,人物渐渐滑向他们的悲剧命运。
翩翩贵公子金燕西与淡雅如菊的冷清秋躺在花海的场景,成为一代人的回忆。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突如其来,很多人认识了陈坤,一夜之间,所有人喊他“七少爷”,恍如隔世。
《金粉世家》让陈坤走进了从未企及的名利场,他瞬间拥有了之前无法想象的生活:一口气买了几套房子,让家人过的不再那么辛苦。
陈坤曾深切地体会过贫穷的滋味,知道贫穷给人带来的痛苦,甚至绝望。在他看来,长大后对家人好,最好的方法是在物质上满足他们。
2003年电视剧《金粉世家》
金燕西(陈坤 饰)剧照
“一切突然间变得不一样了,突如其来的财富和名声,打乱了我记事以来对人生的计划,而且它们强大到足以消灭我作为一个普通人自我进取的希望和快乐。”
陈坤后来形容那时的自己,像个粗鄙的暴发户,如此强大的物质实现带给他巨大的冲击。
在名利的光环里,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也隐隐地感到焦虑。
2003年电视剧《金粉世家》
金燕西(陈坤 饰)与冷清秋(董洁 饰)剧照
记得刚来北京时,陈坤的愿望很简单:有一个好工作,赚尽可能多的钱,在北京买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努力还房贷,定期出门旅行,还有每周都能吃顿涮羊肉。
《金粉世家》过后,陈坤的生活发生巨变,他似乎得到了一切。冷静下来之后,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像空中楼阁,太不真实。
苦孩子出身的陈坤,猛然发觉自己离生活那么远,上天让他侥幸成为了一名演员,可生命失去了某种平衡。
成名不久后,陈坤在去剧组的路上,有一位粉丝想找他合影,当时他在忙就拒绝了。那个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不就是个戏子吗?”
陈坤暴怒,站起身来大声吼道:“你说什么!”
在他看来,“戏子”一词充满侮辱性,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这句话赤裸裸戳破了陈坤内心的那层窗户纸。
那层脆弱的纸,由运气与外在构成。
那几年,他陷入到巨大的恐慌中,看不起自己,得了抑郁症,每次靠近窗户,都想要跳下去。
陈坤觉得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内心的恐惧反复侵蚀着他。
每次回家,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的银行卡和密码交给母亲,他觉得自己会突然死掉。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2008年,他把自己关在家中整整8个月,思考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陈坤发觉最初拍戏是为了谋生,自己从未热爱过演戏。
“当我觉得自己可以不做演员的时候,就可以好好做演员了。”
偶然的机会,陈坤看见一个剧本,名叫《故梦》,讲述的是关于追忆的故事,一个贵公子的生存洗礼,他其实并不快乐。
历史动荡赋予的尴尬人生与浮华烟云,很多人称其为民国版的红楼梦,其中的男主陆天恩从一个纨绔子弟变为一个普通人,久违的快乐也回来了。
这样的人物内心变化恰好契合了当时陈坤的心境,最终,他出演了这个角色,诠释得非常细腻。
2009年电视剧《故梦》
陆天恩(陈坤 饰)剧照
彼时,对于陈坤而言,这不再只是一部电视剧,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他放弃掉过去所有的表演经验,从头开始。
出道就做主角的他,渐渐开始为自己争取一些小角色的戏份,不再游戏人生。
后来,我们看见《建国大业》中戏份极少的蒋经国,那场将鸽子放飞的戏,陈坤没有一句台词,只靠眼神。
2009年电影《建国大业》
蒋经国(陈坤 饰)剧照
陈坤还是《让子弹飞》中不被看好的反派角色胡万,姜文忍不住问他:“你确定吗,这么小的角色你也演?”
他丢掉主角光环后,仍然惊艳四座,没有让人失望。
2010年电影《让子弹飞》
胡万(陈坤 饰)剧照
陈坤笑言自己其实从此刻开始,才成为一个演员的,之前是运气好罢了。
自那之后,他沉浸于每个角色,没有拿到什么奖,内心却平静了许多,这是陈坤想要的。
2018年,陈坤是古装剧《天盛长歌》中的宁弈,有天同事发信息给他:“王爷,襄阳下雨了。”
他回了一条:“在宁弈的世界里面,今天没有下雨。”
2018年电视剧《天盛长歌》
宁弈(陈坤 饰)剧照
没有陈坤,只有宁弈。
他说:“当我真正是这个角色的时候,我也真正是我陈坤的时候。”
他轻松地活在一个离自己生活很遥远的世界里,体会着作为演员的幸福感。
“我是个演员,只是长得像个明星。”
2011年,陈坤出演了徐克导演的电影《龙门飞甲》,被网友们称为“厂花”,他确实演活了雨化田和风里刀两个角色。
2011年电影《龙门飞甲》
雨化田(陈坤 饰)剧照
“雨化田有野心,有狂劲,有贪婪的一面,也有很清高的一面。”徐克这样形容这个角色。
五年后,陈坤回到自己的家乡,因为一部叫做《火锅英雄》的电影。
他一反曾经的荧幕形象,弃掉颜值,变身为市井底层小人物,很多细节足以看出陈坤的用心,演员本身与角色浑然一体。
迟缓的肢体动作,漠然麻木的表情,隐秘地演绎出小人物内心的波涛汹涌。
2016年电影《火锅英雄》
刘波(陈坤 饰)剧照
他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骨子里流着草莽气与悍勇的血液,这个角色贴近陈坤的真实人生。
重庆让陈坤生出过强烈的宿命感,那里的人生来带着某种反抗,纵使已得到颇多称赞,他还是心生恐慌,早在2008年,随着电影《画皮》的上映,他就已然成为同代演员中的佼佼者。
2008年电影《画皮》
王生(陈坤 饰)与小唯(周迅 饰)剧照
在《画皮》里,他与周迅上演了一段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人鬼恋。戏里,陈坤与周迅爱而不得;戏外,两人是多年挚友。
从20年前的《像雾像雨又像风》开始,他们一起度过了彼此的大半生,依赖又独立。
2001年电视剧《像雾像雨又像风》
杜心雨(周迅 饰)与陈子坤(陈坤 饰演)剧照
神仙友谊,全藏在细节里。
周迅每年生日,陈坤都第一时间送上祝福,从不间断;周迅拍新电影,他立马转发宣传……
曾有人打趣道:“陈坤的微博,就是周迅的宣传栏。”
陈坤对周迅的偏爱,从来都是不加遮掩,坦坦荡荡,是彼此懂得,也是本性所在。
这些年,陈坤是个低产的演员。
当被问到为何如此松散时,他一般如此作答:“待着,休息。”
曾经的年月里,如果三个月没有接到戏,陈坤会感到惴惴不安。
如今他变了,一年不拍戏也淡定自若,现在的他更相信“漫漫人生路,莫要慌张”。
陈坤开始禅坐、徒步旅行,于演艺事业最红火的时期,在名利与修行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他从一个自卑、孤僻、傲慢、怀疑的男孩,慢慢成长为一个简单相信,充满正能量的男人,开始内在的行走。
在《突然就走到了西藏》这本书里,陈坤写道:
过往的日子里,陈坤的身上被贴上了各种标签,如今他已经不在意了,也越来越自洽:“其实哪个角色又不是我自己呢?”
这些年,陈坤越来越“不务正业”,在其他明星忙着上综艺、立人设时,他爱上了“行走”,不知疲倦,寻找一种新的力量,安顿自己。
“‘行走的力量’是我自己非常想要做的事情,从我小时候到现在,虽然有很多人给我机会,眷顾我,但真正让我破茧而重生的是我心态的转变,世界没有什么变化,我用什么样的心态看待这个世界,是最重要的。”
对于过去的林林总总,陈坤选择纳入“行走的力量”。
2011年,他第一次组织“行走的力量”,在两万多名大学生中选出了十人,标准只有两点:不是自己的影迷,要有韧劲。
陈坤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打坐冥想,研读《西藏生死书》,每年读两遍,想要做这样一件事在情理之中。
只是在条件极其艰苦的高原上行走,从来不是件浪漫的事。
不论风雨或冰雹,六天五夜的行走,每天几十公里的攀爬让许多志愿者在寂静的山岭感到孤独,不过还好同行的人在上山、过河时彼此扶持。
天南海北的人如约而至,他们接受着一切现实带来的变化与情绪,如果用语言去描述,总归显得苍白。
外界那些质疑陈坤“作秀”、“过于抽象”等不明所以的声音,在亲历者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陈坤与周迅
最初,陈坤对同行之人的要求极为严格,在大家眼中,他强硬而暴躁。
行走途中,必须止语,沉默前进。为此陈坤还与他人发生过争吵、导致失态,哪怕当时有多家媒体跟随。
后来,他多次反省觉得自己是错的,人生都是自愿的,不可以强迫为之。
如今,有人因体力不行下山、上山,陈坤都觉得是好的,每个人都要有走完一段路程,应该面对的经历。
陈坤因不做防晒,总是晒得皮肤又黑又干,头发也凌乱不堪,看起来不修边幅,他丢掉了演员的包袱。
对此,他说:“行走是行走的样子,当演员是演员的样子。”
行走,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
从2011年至今,他可以不拍戏、可以不参加任何活动、可以拒绝任何事情,却唯独要“行走”。
对于陈坤而言,行走在路上的最大意义,无外乎是让他摘下明星的重重光环,做回一个普通人,“我的坏,我的好,我的异类,我的虚荣,我的自私,你们都可以拿去看……”
体悟人生的粗糙与温度,是他想要的。
每年行走结束后,陈坤都会提前走到终点等待大家,拥抱每一位抵达的行者,那是患难与共,亦是自我回归。
离别之际,陈坤拥抱同行的人
“我一直是个很自在的人,但是当了演员后就不自在了,现在我又自在了。”
行走的年月里,陈坤变黑了,眼神变得坚定,笑容变得柔和,唯一没变的是,他对信念的坚守。
这些年,陈坤一直在不断地远离。 远离浮躁的圈子,远离“被要求成为某种人”的枷锁。
热闹与冷清,不解与懂得都是相对的。
20年匆匆而过,灯光暗了下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分流各处。
他坦然接受自己的渺小,坦然接受自己想成为光,也坦然接受自己得到的一切。
陈坤赤裸裸地进行着自我解剖,从不慌张于让他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与狼狈时刻。
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变为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寻到宝藏,分给对自己好的人。
这个梦曾反复影响着他,如今,陈坤让虚幻的梦境尘埃落定,变为可触碰的现实,用他的话讲,“终于轮到我活到质感的年纪了”。
沉默行走45年,陈坤的人生易碎着、骄傲着,像雾像雨又像风。
部分资料来源:
1、纪录片:我的时代和我 | 陈晓楠专访陈坤
2、鲁豫有约:专访陈坤
3、可凡倾听 专访陈坤
图片来源:网络、微博、影视剧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