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婚礼上,其实我很期待见到一个人,但是她害怕坐飞机,所以没来。这个人就是老锣的弟妹曼努,我们之间有着一种莫名的缘分和感情。
2002年夏天,我第一次去德国,老锣带我去他弟弟家。弟弟又高又胖,身材比老锣整整大出两号,他的太太曼努却长得小巧,很瘦很黑。我从老锣那里得知,她是他的第二任太太,两人生了一个儿子。老锣的弟弟还有两个女儿,是第一任太太留下的。
曼努待我周到而热情,她在家门口的小黑板上画了很多花和一颗心,用德语写着:“欢迎琳娜。”让初来乍到的我倍感温暖。
那时我几乎不会说德语,英语也很差,所以没办法和她交流,只是坐在那里,看她忙前忙后。从她的眼神里可以感觉到,她对我是真心友善的。老锣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当时在这几兄妹中,我和曼努感觉最亲近。
结婚后我搬到德国,和她交往的机会更多了一些。有一次,我们在公婆家相遇,单独出去散步,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各自的家庭。
老锣家的人个性都很强,也非常能干。父亲是中学校长,很会解决工作和生活中的难题,喜欢做饭、打家具、种菜、打扬琴。老锣性格有点像他,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有种说一不二的劲头,在生活中也有不肯妥协的原则和底线。老锣的弟弟呢,经营着一家公司,专做家居装修设计,也非常努力,小有成绩。
那天,我和曼努的交谈主题是:如何面对家中的“强势”男人?
我用很有限的德语和她分享我的经验,告诉她,不能对男人要求过多,我们和他们是平等的。“老锣发脾气的时候,我马上提醒自己,不要和他对着发火,要多想他平时对我好的地方,比如说经常给我做好吃的。这么一想,所有的矛盾都化解了。”
她也很坦诚地对我说,除了偶尔的意见不合,她其实非常感谢老锣的弟弟。他在生活中教会她很多,也包容她很多。比如她非常挑食,从不吃羊肉,丈夫鼓励她去尝试而不是抗拒,现在她可以少少地吃一些,感觉还不错。过去十三年,她一直没有工作,在家里带小孩,做家务,她很满足于这样的生活。
那天我们谈得很投机,再次加深了彼此的感情和默契。后来我生了小孩,她把自己的孩子曾经玩过的木头玩具和最好的衣服都送给我,教给我很多养育孩子的经验。在国外生活的那几年,曼努始终是我最重视的朋友之一。
但我们都没想到,事情还是变化了,她突然失去了安稳美好的生活。
那是五年前,老锣的弟弟举办四十岁的生日Party,邀请我们去参加。
我们和老锣的妈妈从慕尼黑出发,开车六小时,才抵达聚会所在地——一个奥地利的小村庄。那里有很美丽的山坡,很棒的美食,各种红酒和奶酪,还有大大的烤羊腿。来了一百多位客人,在草坪上唱歌跳舞,气氛欢愉。
选择在这里举办Party,因为此地是一个奥地利姑娘的家乡。她是老锣弟弟的新女友。
对我而言,曼努和弟弟分手的消息来得太突然。或许因为我语言不好,不曾和她深入交流过。
尽管老锣告诉我,这并不意外,弟弟和曼努生活习惯不合。但我依然感到很难过,如同自己的情感受到了致命的打击。而且,她没有自己的工作,如果离开这个家,靠什么生活呢?
那天我和老锣、老锣的妈妈,还有弟弟的三个孩子坐在一起。
透过窗户,我们看到远远地走来一个女郎,弟弟快步迎上前去,与她深深地拥抱亲吻。看得出来,他们正热烈地相爱。
面对这一幕,十八岁的大女儿难过地把脸扭到一边,十五岁的小女儿和十二岁的儿子立刻流泪了。我的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但是,当他们的爸爸和女友一路相拥着向这边走来,孩子们的表现让我吃惊:他们迅速抹去泪痕,一脸笑容地望着爸爸。那笑容不是挤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他们不想让爸爸失望。
同样微笑的,还有我的婆婆。相处十三年的儿媳,怎么会没有感情?但她慈爱友善地张开双臂,迎接这位初次见面的奥地利女郎。看得出来,女郎因为被男友的家人接受而非常开心,在Party上唱了很多歌,歌声很动听。
我问婆婆那一刻的心情,她说:“只要我儿子幸福,我就祝福他。”
有时候,由衷地接纳是很痛苦的,他们做到了,而我做不到。
我为大家唱了一首《黄河船夫曲》,激情万丈,赢得阵阵掌声。其实,我只想把那些沉重的情绪宣泄出去。
情感像把刀——刀刃就扎在心尖上。我的心一直在流泪。
那天的感受一直在我心中,即使时间过去,看到他弟弟现在如此幸福,我也难免为他们的分手伤感。
几年后的夏天,我和婆婆一起坐火车到慕尼黑。在火车上我莫名想起五年前奥地利的那场生日Party,和九年前的贵阳,我自己的婚礼,竟有恍然大悟之感。
“说心里话,在我和老锣的婚礼上,你难过吗?”我问婆婆。
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似乎并不意外,看着我的眼睛,坦白地说:“是的,我很难过。”她望着窗外,思绪回到很久以前。
“十几年前,老锣从上海寄给我们一盘乌仁娜的磁带,告诉我们唱歌的女孩是他的女朋友,他要娶她。一年后,她们结婚了。八年后,老锣又从北京寄给我们一张你的唱片。你们俩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又都是亚洲女孩。刚看到你,我就想起了她,想起我们曾有八年时间,像家人一样的相处……说实话,你们的婚礼上,我并不好受。”
“啊,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老锣的父母在我的婚礼上给我们带来多少惊喜和欢乐,我完全不曾察觉他们的痛,当然这也许与我无关,但是他们大度地欢迎我,没有一丝成见和排斥。一直到后来,我住在他们家很长时间,他们都对我非常非常地好。
现在,我才感受到他们当初的不易,在我心里是多么多么感激!孩子的旧爱与新欢,父母都以他们的大爱,予以包容和祝福。至今为止,他们对所有曾经的家人都是敞开大门,热情拥抱。
永远难忘,九年前的夏日,家乡那场盛大的婚礼。公公婆婆从遥远的德国飞到那里,为我做小饼干,为我编花环,为我唱他们自己编的中文歌:“子孙福满堂,恭喜发大财。”还那么欢快地教大家跳巴伐利亚舞。
还有那些来自欧洲的朋友。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曾是老锣和乌仁娜共同的朋友。新人笑,旧人哭,这些生命中的分分合合,再不情愿面对,他们也慷慨地献出自己真挚的祝福。
时隔九年才明白,如果不是他们的接纳,我又怎能收获一份圆满的幸福?
情感像把刀——善良的人们把刀尖埋藏在自己心里,默默承受疼痛,不让它伤害任何人。
“世界上最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自从我成为老锣的家庭成员,与公公婆婆相处,他们教我最多的就是善良和包容。
老锣很小的时候,公公婆婆在森林里买下一片土地,在上面盖起一座房子。老锣兄妹四人都在这座房子里长大。
后来,孩子们各自成家,先后离开,老锣的父母也要去另外一个城市工作,就把房子留给了大女儿,也就是老锣的姐姐。再后来,姐姐的孩子也长大了。她决定把房子卖掉。
卖房子之前,他们举办了一场家庭聚会,毕竟这里留存了三代人的记忆。
参加聚会的,是所有与这座房子有过关联的人:我的公公婆婆,姐姐,姐姐的前夫及两个孩子,姐姐的现任男友及男友的两个孩子,姐姐前夫的现任妻子和他们的孩子,老锣的弟弟和新女友,弟弟的三个孩子,弟弟的第一任妻子和她的现任丈夫,老锣的妹妹和现任老公……
我可爱的公公婆婆,邀请了每一位曾经和现在的家庭成员,与他们共同的记忆告别。他们也邀请了老锣的前妻乌仁娜和弟弟的前妻曼努,虽然她们没来参加。
和我的婚礼上一样,两位老人做了一段图片视频,串起了老房子四十多年的历史。每一个孩子的童年、少年、恋爱、结婚,孩子的孩子出生……一张张熟悉的笑脸,一幕幕离合悲欢,在屏幕上循环播放了一整天。
我的心底,百感交集。
实话实说,看到老锣和前妻在一起的照片,我不是不别扭,但更多的还是感动,被公公婆婆对孩子们的包容感动。他们的心足够大,能将我的小心思彻底融化。他们的门,对每一个曾经喊过他们爸爸妈妈的人,永远都是敞开的。所以在那天的聚会现场,无论大家彼此之间有着怎样的情感纠葛,对老人,都充满亲近。我也为自己嫁到这样一个可爱的大家庭,深感幸运。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痛苦?我们随时在体会,我们随时会换位。谁也不想麻木地活着,用心用情,又难免受伤。
情感像把刀——我们宁可选择这把刀,宁可接纳这种痛。痛是爱的证明,学会用珍惜和包容治愈这种痛,更是我们毕生的功课。
这是神曲《忐忑》缔造者龚琳娜的首部个人随笔集,讲述了一个女人冲破束缚、找到自己、寻获自由的故事。
声乐艺术家龚琳娜,十二年前在北京“偶遇”德国男人老锣,闪电开启了一段神奇的异国恋情,很快开花结果,生了两个可爱的混血男孩。
出于对当时国内音乐环境的失望,一家四口移居德国乡村,过了五年与世无争的生活。在绵延的阿尔卑斯山脚下,在深邃的巴伐利亚森林间,龚琳娜收获了自然赋予的灵性和气场。与异国男人和他的大家庭相处,陪伴两个孩子长大,又教给她太多人生智慧。同时,他们从未停止对音乐的探索和追求,曾在欧洲多个国家举办专场音乐会,也登上过世界音乐节的舞台,实践他们的“新艺术歌曲”梦想。
2010年,一曲《忐忑》爆红网络,知名度和影响力迅速蹿升,成为龚琳娜决定回国的重要契机。从纯净的世外桃源回到鱼龙混杂的“名利场”,她将用怎样的智慧来平衡外界冲击与内心坚持?她还能继续拥有自由吗?
龚琳娜:龚琳娜,歌唱家,中国新艺术音乐创始者和奠基人,活跃在当代世界音乐舞台,被誉为“灵魂歌者”和“真正的歌唱家”。1975年出生于贵州省贵阳市。1999年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民族声乐系。2002年,与德国籍作曲家老锣(Robert Zollitsch)结识并开始合作,共同探索中国新艺术音乐,并在国际舞台上演绎中国新艺术歌曲。龚琳娜潜心研究中国戏曲、民歌等各种不同发声方法,并独具匠心地将多种声乐技巧融汇在老锣为其创作的新艺术歌曲之中。2010年,被奉为“神曲”的《忐忑》风靡网络,龚琳娜迅速被中国大众所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