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蕾不需要影后

郝蕾不需要影后

Sir电影 内地女星 2019-06-23 23:53:46 598

今晚,上海国际电影节落下帷幕,各大奖项一一就位。


最佳摄影奖得主杰克·波洛克,来自华语女导演杨荔钠的《春潮》。


本来,这部女性主义题材影片,还被寄希望贡献出一位影后。


即当晚身穿红色礼服走上红毯,气色不错的郝蕾。



然而。


结果却是。


郝蕾再次错过她人生中第一个影后奖杯。


说来奇怪,这个在业内备受认可的女演员,获得过的最大的奖项却只有一个金马奖最佳女配(2010年《第四张画》)。


但她总给人一种无冕之王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从哪来的?


是她演得好,赞誉很多?


经历丰富,人戏不分?


其实,在上影节期间,郝蕾接受了《sir电影》的独家访问。


郝蕾说,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一次,漫长而深刻的对话。


从下午3:30一直聊到晚上11:00。郝蕾素颜朝天,橘红色T恤配牛仔裤,牛仔裤上有一个黑色蕾丝摆裙的设计。聊到嗨时,她会把裙摆甩开或者拉过来,成为加重表达节奏、渲染情绪的“道具”。


用她自己的话说,竟然有种把上半生重新过一遍的感觉,昔日很多细节像浮雕一样凸起,凝固,触目惊心

没人会想要一个波折、动荡的人生。还好我是个演员,能够把这些不能承受的磨难,找到渠道散发出去,同时这个职业,也反哺了我对人生的解读。

但是,人生真的走过了一大半时,我却不想只用这一种方式去表达了。

更何况,好的艺术对今天这个时代也没有作用力,人们不想看见真相,认为说出真相的那个人,是疯子。

我曾经就是这个疯子,被媒体记录情绪不稳定,被转述是一个神经质的人。

所以,人生下半场,如果可以做一些远离艺术的事,那是最好不过了。


边饮酒边聊天,话题不设限。


但,《Sir电影》最终只能呈现一小部分。


一方面,这是对一个演员的尊重。


作品才是一个演员最真实的表达。八卦什么的,不重要,甚至是干扰。


另一方面,Sir也想借郝蕾这位当下中国最好女演员之一之口,让我们对目前被捧上天的“炸裂式演技”有更专业的看法。


什么是真正的表演?


更进一步,什么是演员?


更更进一步,为什么郝蕾做到了,她却近乎在广大观众面前消失?



01


“我可能是所有演员中,最不爱演戏的。”


郝蕾说出这句话时,你会觉得,嗯,这就是我认识那个文艺女神。


文艺在惯性认知里是“小众”“偏门”,甚至“颓废”的代名词。


郝蕾丝毫不否认自己近几年,在行业内有“边缘化”的迹象。


原因?


她只说“越演越浪费”(没有解释更多)。


其实,早在2014年她就在与易立竞的对话中,表达过这种“厌倦”。


“我们没有形成一个好的观影习惯,大家不知道什么是好演员。”


“就好比一个传教士,如果她倡导的东西没人在意,她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一个曾经坚定地说自己要身体力行告诉大家什么是好表演的演员,现在说出这番话,多少让人灰心。


可是,你不能跟她细聊,稍微一聊,她的热情又会骤然爆发,滔滔不绝。


“我真的很看好周冬雨,希望能多出一些她这样的年轻演员。”


看,她的一门心思还是在圈内。


了解郝蕾的人知道,她对表演行业的敬畏,从来没变过。


每每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真诚的表演,这个锋芒毕露的女人仍会像收获一颗珍珠一样,甘愿匍匐在那种光芒下。


一个平日里大家认为“犀利”“直接”“苛刻”的演员,却张口闭口称年轻演员为“孩子”。


“周冬雨这个孩子总是让我很感动,她的那种真诚很难得。”


被问及自己不认可的演员,她说:“不能怪孩子们,如今行业太浮躁。”


“我有时候,不是非要骂谁谁谁不好,我想说的是,你为什么不可以更好?

 


02

 

郝蕾当然有资格评判演技。


她19岁就因出演《十七岁不哭》一炮而红,后来在《少年天子》中饰演静妃,成为宫斗戏典范。



△ 《十七岁不哭》杨宇凌(上)和《少年天子》静妃(下)


她还是中国第六代导演领军人物娄烨“永远的女一号”。


从偶像剧,过渡到文艺片,她都能完美胜任。


“她是用灵魂在表演。”


但听到人称赞她的演技,她会习惯性摇头:


“有两个导演对我有恩,一个是《恋爱的犀牛》的孟京辉,另一个是娄烨。”


娄烨在郝蕾眼里,不是那种爱讲戏的导演,所以她说,一开始跟对方合作很痛苦。


“他很少给提示,只不停地说再来一遍,再来一遍。演员会很崩溃,不知道怎么办。但正因如此,我才有可能尝试各种不同方法。”


最夸张的一次,我拍了47条,每一条都不一样,几乎掏空了自己。但后来回头一看,你才发现:演员的潜力,不就是这样被挖出来的。


△ 《恋爱的犀牛》中段奕宏与郝蕾


郝蕾从不掩饰她对娄烨导演的尊重。


她会公然宣称“只有他导,我才来”,也会自信地说“是我的表演,给了他不一样的感觉”。


而娄烨对郝蕾的认可,更多是无声的。他大部分作品的女一号身上,都有郝蕾的影子。

 

尽管如此,郝蕾还是拒绝了娄导《推拿》的邀约。对娄导的新片,也不甚认可。


至此我们多少会有些恍惚,你会怀疑眼前这个人,和刚才夸周冬雨的完全不是同一个。


她眼睛里温暖的东西,消失了很多。


显然,郝蕾心中有一套自己的标准,纹丝不动。

 


03

 

说到《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郝蕾津津乐道的,只有一个名字:


张颂文。


“张颂文老师厉害。”她说。


演员张颂文,在《风雨云》中,饰演一名负责开发区改造的建委主任,将一个小县官的傲慢、忧虑、得意、自卑表达得没有一丝破绽。


你感觉不到他在表演。


郝蕾觉得:张颂文的角色举足轻重,他的表演,其实救了许多人物关系。


“但他可能不喜欢别人这么夸自己。”


无论褒贬,郝蕾都不愿多说。郝蕾心中,朋友是重中之重,她会比较尊重对方的想法。


“有人说,颂文因为《风雨云》火了。他自己未必这么想。颂文特别好,真的。在我看来他选择了专注这条路。”


让郝蕾尤为难忘的,是一场在KTV里的戏。


“他就那样捏一支烟,扭动着,落魄中不失一个小官的得意。真的牛。”



被问及《风雨云》中的其他演员,郝蕾直言不讳:陈妍希OK,井柏然不容易。宋佳,你知道吗,宋佳演《好奇害死猫》时,我半夜十一二点看完,给廖凡发短信说,这个师妹太牛了!她真的惊到我!


但《风雨云》中,我觉得可以更好。我的意思是,不用那么去猜导演。


郝蕾喜欢用“大青衣”形容宋佳,认为她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具备许多人望而不及的条件。


 

04

 

所以郝蕾心中对表演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从她对演员周冬雨的欣赏中,或许可以找到答案。


看完《七月与安生》,郝蕾对周冬雨的赞美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小姑娘,已经完全知道表演是怎么一回事了。”


有一场在厕所里的戏,安生(周冬雨)抢了七月(马思纯)的男友,被七月浇冷水。


△ 《七月与安生》中周冬雨与马思纯


那场戏,周冬雨把一个女孩在比她更优秀的闺蜜面前的那种嫉妒、抱歉、失落中又有姐妹情深的复杂情感,精准呈现出来了。她的眼神,她用毛巾擦头发的逃避动作,无不在告诉你:


这个姑娘,她真的有进入到角色里,她一定曾经探索过那个地方,把自己放在那种情绪中过。



不是所有演员都愿意“动真情”的,毕竟这也是一种消耗。


至此,你是不是有点理解郝蕾的“标准”。


Sir以为无外乎两个字,真诚。


真诚是一种能力,真诚,也是一种态度。


据说,周冬雨会在演戏前,大量观看影视剧去搜寻表演方法,她经常反复看一部影片,去乞求新收获。


年龄不够,学识来凑。技术不够,情感来凑。


用郝蕾的话说:倒不是说你非得做出多大牺牲,但起码,情绪得是真实的。


她提到自己拍《情满四合院》时,有一次,从早八点到下午两点,一直是哭戏。她自认为泪腺已经很发达了,眼睛还是干涩到不行。


这种情况下,她不反对用眼药水,但要自己心里清楚:情绪和眼药水是分离的。若只有哭的表,没有哭的里,依旧不是真诚的表演。

 

郝蕾信奉本能。


比起表演技术,她觉得,本能,同样是能支持演员一生的东西。


比如,罗伯特·德尼罗的技术,不如阿尔·帕西诺,但在郝蕾眼中,前者更有演员魅力。



“30岁的他和现在的他,技术上差别不大。但你看他的长相,肌肉组织,生活状态的变化。非常真实。”


郝蕾觉得:能够尊重本能一生的演员,同样值得尊敬。


 

05


在评价演技上,郝蕾总是直接了当。


这导致人们对她的普遍印象是:


郝蕾真敢说。


显然,郝蕾得罪过人。


一大票人。


她最早公开批评那些“炸裂式演技”不过是一个表演系学生二、三年级就应该做到时。


是2014年。


流量明星风头正盛。


那时,媒体鲜有指摘(更别说圈内人),因为会引来群情汹涌的谩骂,污蔑。


而当类似的批评再次出现,果然,舆论很快发酵,郝蕾被推至风口浪尖。


“蹭流量”“思想陈旧过时”“不懂粉丝经济下的观众需求”,帽子一顶接一顶往她头上扣。


郝蕾没有直接反驳,只说:观众的标准,可以更高一点。


演员对自己的要求,也可以更高一点。她还补充道。


“梅姨(梅丽尔·斯特里普)很优秀,大家都喜欢以她为标杆。但就某方面而言,在她之上者,我认为也是有的。比如,于佩尔就是一个!”



总之,在真正的“演技”面前,你丝毫感受不到郝蕾是传闻中那个“骄傲”的郝蕾。


她会立即化身粉丝一枚,喜笑颜开,让你措手不及。



06


影视圈流传一句话叫:好剧本,可以戏保人。


对此,郝蕾很认可。


尽管在大众眼里,她和烂片从来扯不上关系,但她并不需要这种幻象。


她承认自己拍过烂片。


对演员来说,得到一个好剧本里的好角色,是幸运的,因为设定、台词基础已经在那里。


但剧本不理想,也不会打击到郝蕾。


“剧本烂,烂不着你这个人就好。”


这源于郝蕾多年专注于表演沉淀下的自信。


当初进《黄飞鸿》剧组,整个剧都是香港风格,演员从动作语言各个方面都表现出一种港式“浮夸”,但又不会让人不舒服。


郝蕾作为一个完全没有香港生活经历的演员,饰演的“十三姨”角色,最后成为观众最喜爱的角色之一,严丝合缝地融入到整个剧情环境中去。



郝蕾说:我认为这是一种本事。


 

07

 

但自信往往催生锋芒。


郝蕾的性格,让许多人不舒服。


她自己也说:我的真实吓到过很多人。


但你几乎没有在任何综艺上看到她出来刻意表现“亲和”的一面。


她也很少接访谈,去解释、澄清什么。郝蕾说,她不是反对演员上综艺,只是觉得,人的精力有限。


郝蕾的想法很简单:演员要没有杂念,才是一个较好的状态。


“有些事,必然让人分心的,演员就要被迫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买热搜之类的。你不用猜就知道。”


“这个环境下,做到心里完全干净,对人的挑战挺大的。”


但郝蕾显然是个“异类”。

 

从第一天演戏起,她就践行着自己的“标准”。


全情投入,真诚演戏。


至今,提起郝蕾,许多人还是会将她跟余虹绑在一起。

 

影片拍摄完,郝蕾的一段感情结束了。


其中的关联,曾被媒体大肆渲染。郝蕾阴差阳错地成了为事业而牺牲爱情的符号。


这加剧了人们对她标签化。


但要郝蕾自己说:其实没有很大关联。


“那一年是破碎的,发生的事远远不止那一件。只是大家需要这样去解释,去满足自己心中的疑惑吧。”


在朋友眼里,郝蕾是一个事业和生活分得很开的人。


她对自己的生活看得很清。“有些问题原本就是存在的,而非受到工作影响。”


有一段时间,她过得很不好,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全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色。



那段时间她总梦到自己年纪轻轻就出车祸受伤的母亲。


“一个长长的走廊,挨个房间门推开,没有,没有,都没有。突然推开一个房间,一个侧面45度角,高高的我爸,搂着我妈。有一个脸盆在地上。我妈一低头,一盆血。”


除了这段阴霾记忆,她还跟好友俞白眉提起自己儿时的玩伴“居然,我玩得好的朋友都是有缺陷的!有一个天生白内障、一个白癜风,一个......” 


没等她说完,俞白眉反问她:你再想想,真的没有其他朋友了吗?


她深入到回忆里去,发现,自己确实是有健康的朋友的。


而俞白眉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郝蕾至今难忘。


他说:“郝蕾,那个时候你太小了。有一部分记忆,是自动变成灰色的。所以你看见的都是带有灰色的。阳光明媚的,你给忽略掉了。

 


08


不得不承认,郝蕾身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忧伤。


这种忧伤,许多人都有过。


但更多人活着活着,就把这种忧伤软化为布尔乔亚的伤感。


一种看似特立独行,其实千篇一律的品位、情趣、格调。


周末夜,一杯酒,一曲爵士乐……


但郝蕾的忧伤,却一直坚硬。


郝蕾至今回忆母亲车祸受伤的场景,听者依然会有那种绵里藏针的痛感。


她说:我妈出事那会,比我结婚时还小啊,她就要躺在床上受那种苦。


那一刻,她似乎瞬间进入了母亲的世界,去感受母亲的痛苦。


但你注意到没,她避开了自己作为孩子的痛苦。

 

这多多少少成为郝蕾演戏的本能。


她从不吝啬在银幕上呈现自己的痛苦。


她总是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放在难熬的情绪中,一次又一次抽离出来,然后又毫无保留地投入进去。


比如这次的新片《春潮》。


电影中,郝蕾扮演的是金燕玲的女儿,一个报社主编。



两个人的表演,堪称水与火的对撞、交融。


大多数时候,母亲金燕玲唠叨、亢奋,有控制欲,有很多的道理,也有鲜明的立场、态度。


而郝蕾要做的就是,收敛、躲避、把自己的愤怒藏起来,自我消化。


她的反抗都是见不得人的。


要么,像小家子气的小丫头偷偷卸掉厨房的下水,让水漫出来,破坏母亲召集社区大妈们的歌唱表演。


要么,愤懑的时候,把烟头直接掐在饺子皮儿里,或者用手抓着仙人掌,抓紧放开,灵魂抽离一般抹开掌上的血迹。


成年一点。


找个不靠谱,潦倒的音乐家,偶尔做爱。


甚至有两次连观众都觉得母亲的控制欲、进攻性太强时,郝蕾也只是说一句,你到底想怎么样?


下一句?没了,她走开,没有撕起来。


郝蕾的表演,就是一只伤痕累累的困兽被封锁在庸常家庭里的泡菜坛子里,出不去,只能隐约感觉到一声又一声,肉身撞击坛体的沉闷的声音。


但恰恰这声音,证明她还活着。


极度隐忍的憋屈,最终迎来电影的“高潮”。


——相信Sir,这是华语电影罕见的力量独白。


长达10分钟,镜头卡在一个距离,一张脸在病房昏暗的灯光映衬下投射在窗玻璃,形成倒影,她与内心的自己对话。


医院楼下残余的光线,远处车流的车灯像星辰一样,点缀着画面。


这对演员的台词功力,表情细节的感染力和节奏感考验极大。


所幸,郝蕾完美地完成了它。


《春潮》的海报上写了这样一句话:你和母亲的关系,决定你和世界的关系。


母亲,是本体,也是喻体。


在家庭关系之上,这一段独白,也是一代人的内心呐喊。


“我不希望下一辈人像你这样。”



09


关于郝蕾,网上至今流传着她许多名言:


“我是一只鹰,你不要老让我去排队,大雁才排队呢。”


“我们有很多童话是坏教育,比如,夏娃是亚当的肋骨,所以女孩儿们都说,我在找我的那个身体,因为我是个漂亮的肋骨。你总会觉得说我是一个附属品……这都不对,我现在认为,每个人都是完满的,你并没有一个缺口,就是等你来拯救我,那个心理是不对的。“

 

但Sir印象最深,其实是这一句:


有人贪名,有人贪利。我什么都不贪,只贪爱。


这句话与其他怒气冲冲的怼言怼语相比,反而有一种回归真我的笃定与暗喜。


如今的郝蕾,生活也从惊涛骇浪,过渡到细水长流。


她与生活真正和解了么?


Sir不知道。


但Sir相信,身份的过渡,一定会反映到她的表演上,呈现出一种更微妙,更自由的情感。


就像采访第二天,郝蕾跟我们分享了一条关于张曼玉的文章,说自己看得唏嘘,差一点落泪。


打动她的点,就是张曼玉不再演戏选择去唱歌,哪怕一次(唱歌)失败,都可能导致电影圈的人不敢问津。


“我特别理解她的选择。”


郝蕾还想起,自己一段模仿前辈的表演。


当时,在北戴河的某个房间里,余虹再次见到周伟,却亲吻不下去,然后说去买啤酒。


被致敬的段落是,张曼玉去黎明家吃馄饨,临走时黎明帮她系扣子。



表现的都是——


经历了那么多事,反倒不好意思相对了。


但这海一样沉默里,有风暴一样的千言万语。


这次,郝蕾又一次错失影后奖杯,但她的心情却比想象中轻松。


在发给《Sir电影》记者的微信中,郝蕾说:“放心吧,我离开这个世界时,他们一定会发终身成就给我。”


“毕竟,他们反应慢嘛,哈哈哈。”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助理:吃名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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