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b Dylan似乎是一个缺爱与安全感的人，他不断地去猎取它们，如同他不断地在失去它们。他得到的越多，到头来依旧两手空空。他被世俗所知所认可大多因为他写了很多他谈不上喜欢的歌曲。与其说他带着面具在荒诞而真实的世界中跳舞，不如说他保持真本色，是太多受众带着不同颜色的目镜来观摩他，有些像看偶像，有些像看歌手，有些像看小丑，有些或许只是装作看Dylan实则在看自己。

Bob Dylan的宗教信仰是个谜，他来回更替，尝试去触及自我认知世界的边缘，却一次次在抵达悬崖的时刻，撤了回来。他看起来像勇士的时候，他最脆弱，像那些被世人认为反叛的60年代；他看起来垂垂老矣的时候，他最有勇气，这些故事属于另一个时代的Dylan，那是一个新生的行走在美利坚疆土上的老吟游歌者。

1989年的Bob Dylan谈不上是个勇士或者懦夫，他更像一个逃亡者，带着太多未得到最终答案的思考，带着不满足的欲望，带着鼓足勇气，跳上人生另一班列车的狡黠，他这样跑着，在永不落幕的巡演中，在合作伙伴的更替上，在没有如同60年代那些外在压力的时候，他选择继续跑着，因为取而代之的是内心一时无法驱除、迫使他无法安宁的东西。

在新奥尔良的录音室，他尝试着与小他10岁的加拿大制作人录制一首歌，同样是关于欲望的歌，同样无法摆脱爱，同样有着他矛盾的心理，焦灼混合着渴望，牺牲混合着不甘，他问录音室的乐手们，应该如何演奏，乐手们片刻言语，Dylan似乎有意反其道而行之。歌词换了又换，男人在寻找他所认为的最佳状态。想必是一首太过于复杂的东西，男人选择用最简单的途径诠释，歌曲中他表面写了一段爱情，与一个相见在破高温记录街道的女人的故事。录制现场并没有录音室常见的隔间，伴奏乐手们围着他坐，一并演奏。乐手们的演奏可谓精彩极了，男人自感依旧无法表达出自己的东西，那种逃离感。他唱了一遍，又唱了一遍，每遍都多少有些区别，乐手们认为已经非常棒，男人并没有漏出笑脸。

专辑录制结束，发行时候，Dylan选择了一部分歌曲，隐藏了一部分歌曲，不见得是最好的，但是最满足Dylan考量的，并不是制作人完全赞同，也并不需要制作人完全赞同，迪伦以这张专辑开启了另一次回归之旅，多年后在自传里面，他对专辑里面另一首关于女人的歌交口称赞，一首女人跟着陌生男子跑了的歌曲，一首对他年轻时候唱过的古老民谣的隔空回响,歌曲开头的口琴像极了Johnny Cash最好的歌曲，蟋蟀的声音在午夜响起，故作镇定的不安感和对未知世界的渴望，赶到河边却已错过船的男人，已经走掉的女人，什么也没有留下，也没说过什么，也没写过什么。

一年后，Dylan发行了下一张专辑，收录了上一张的部分遗留曲目和另一些作品，录音期间，他习惯穿一件兜帽运动衫，把帽子戴在头上，不去理会其他人，看起来很难去沟通，他坐在录音室里录音，他似乎很难逃脱，他依旧在奔跑着，顶着叫鲍勃迪伦或者齐默尔曼再或者其他诸如埃尔斯顿冈恩的名头。

新专辑反响非常差，滚石杂志不客气给了2星，各大杂志也几乎差不多一片唱衰，倒是挑剔乐评祭酒和他享有同一个Bob的Christgau给了A-，曾经撕裂了根源与前卫、民谣与摇滚，消费与反消费文化的人选择以一种复古而前进的方式去弥补这条裂痕。那首隐藏的歌在这里出现，以一种略为欢快的调子，吉他美的让人心醉，是柔美，也是凄美。更为柔情的背后隐藏的是更为伤痛的经历，无疾而终，结果总是无疾而终，他的爱情总是不走运或者说是咎由自取。音符轻轻浮在空气中，有太多未知和不解，太多遗憾和懊恼，但最后舒缓的曲式和安静的吟唱淡淡结束这首歌，像是尽力弥补的裂缝，逃亡者以漫不经心的表象掩盖内心的焦虑与消极。

和第二任妻子的旅程告一段落，相关后续交给律师处理，他选择继续在属于现实又超脱于现实，属于音乐人原罪与恩赐的巡演中逃离、忍受、享受、继续着生活。1994年的一场演出，他唱起这支歌，他已经没有再发行原创作品，当时也没人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他遭受着家庭和事业的打击，尽管这种打击更多是外人看来，他装作一无所知。他的歌声中开始有一种愤怒的力量，像是带着些怒火，像是更多的质问。如同每一个看明白生活依旧无法好好过日子的人一样，他在一首歌里面这样唱到“我清楚生活向哪里/我不会自欺欺人，也不会逃避/躲避埋藏于内心的感情”，显然他做了相反的事情，贝斯声像极了心跳，吉他时不时进来，像是不甘与继续纠缠，在吉他手solo的时候，他面无表情，不自主小幅度摇摆着身躯。他之后的声音很尖、很细，有那么一个瞬间你觉得他随时要哭出来，但是还是没有，伴奏的乐手在另一个世界掌控着音乐的前进，他或许早已忘却上个时代他在一场扮作小丑的演出中流下来眼泪，哭花了妆容，他结识了这么多女人，有的时间长些，有的时间短些；有的感情深些，有的感情短些；他的爱与欲望似乎短暂地满足，有随之立马不断地去猎取；他被一些乐迷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睿智的人，他却在生活中连最基本的爱情婚姻法则都无法做到；或许他有着自己的无奈，歌曲在最后，旋律变得越来越激昂，像是一场有克制的发泄，像是一场忍耐太久的倾诉。他太多时候是个面无表情的强者，但他却在歌里一次次地呼唤女人给他帮助。

五年后的一个月底，他和老朋友，也翻唱过这首歌的Eric Clapton一道再度演奏这首歌，两个经历了太多故事的老男人公用一支话筒，你一句我一句，或者二人合唱，中间伴随着一些熟人之间的小动作，像是两个人的交流，讲着各自不同但坎坷的过去，他们拥有常人难以触及的盛名，却各有各的无奈，Dylan表现得有些可爱伴着滑稽，又像一个不甘心的孩子眼神望着吉他技术精湛的Clapton，歌曲进入尾段，Clapton的吉他一如往昔的、含着太多他独特的情感和着萨克斯风，空气中洋溢着一种醉意，观众欢呼声，Clapton从沉醉中醒来，对着Dylan微笑，Dylan也笑了，但只消短短一瞬间，他又转头向着鼓手，故作严肃。

这是一首标题中带有时间的歌曲，但显然是关于情的歌，情歌对于评论家们永远是一个头疼的东西，它远不如评论政治歌曲简单，它看似简单却无比复杂。或者关于情歌最好的诠释就是时间，在时间中发酵或者发臭，永恒的或者被抛弃的，深情的或者滥情的，以一种不成熟的姿态面对一种不成熟的感情，以一种艺术家的心态去面对现实世界的游戏。Dylan的时间以巡演为方向，他做着太多的事情，被太多琐屑包围，他以一种佯装不在乎的态度对待世界，在出席克林顿总统的宴会，在狗屁授奖典礼，在很多时候，他依旧弥补着裂缝，尽管在外界看来，这只是一个衰退艺术家的苟延残喘，who care？一张翻唱专辑后，又一张翻唱专辑，回归到美国民谣的根源？收起那套屁话吧，离那个年代已经结束快半个世纪，还玩这套把戏，太多自以为是的评论家似乎不明白他们在面对着什么。

迪伦的逃跑在1997年的时候快要到一个尽头了，巡演被迫终止，他时刻准备要见猫王了，两年前他的好友，感恩死的加西亚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许已经变得很糟糕，但幸运的是他最终得以幸免，之后几个月发行的唱片《Times Out Of Mind》大获全胜，显然他从前两张翻唱专辑中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他的天分毋庸置疑在下降，这是年龄增长和身体状态的综合原因，但是与此同时他收获更多经验与智慧，他面对着半个多世纪钱或者更早的声音，那些来自山区和南部的声音像指南针一样，给他指明方向，面对永恒的话题，生老病死与爱的得失，他坚持着，拒绝着世俗的爱与善意，那些词句简单而无比震撼，他那已经受损的嗓音似乎刚刚好，而音乐方面他在吉他与钢琴之间来回寻觅着合适的旋律走向。显然对Dylan来说，天还没有黑，但渐渐到来，时间依旧是捉摸不透，像一连串的梦，“你手里拿的没一副好牌，除非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关于时间和女人的故事或者已经结束，或者还在继续，这些故事在《Red River Shoal》、《Mississippi》、《Beyond The Horizen》中还会浮现，像是来自远古的召唤，像是从一个克制智者内心直接迸溅出的声音，在克制中放肆，在打破一切界限后重新认识到新的界限后的声音，故事里的那些女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但永恒的是爱，哪怕是带着懊恼与不解的爱。这是一个不太习惯说爱和表达爱意的男人，他的爱意很大程度被来自本能的欲望掩盖，他的幽默并不被太多人理会，但他表达的爱却是如此沉闷而持久，这与他不断寻找爱的同时丢掉他人的爱，成了一个极大的讽刺，他到头来可能还是他自己，尽管依旧被一团人围着，他依旧爱这个世界，他依旧被人爱了后离去再遇到新的人，这其中只有时间和巡演来补足这中间的沟壑。

2008年的时候，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发行了Dylan官方的第8个靴子腿集《Tell Tale Signs: Rared and Unrealeased 1989-2006》,那些古老的幽灵再次浮现，这次Christgau再次与大众站在对立面，他给了三星，而显然这是一张永恒的经典，Christgau干着自己的事情，他欣赏起Taylor Swift们，但是Greil Marcus给予正面反馈，他是在1997年发行《老美国志异》的人，这是Bob Dylan在广受无视之后发行经典之作《Times Out Of Mind》的同一年，显然Marcus写作的时候无从知晓Dylan会这样爆发，但是冥冥之中，他的书写中印证了他的智慧，他在这部写Basement Tapes的书中近似歪打正撞或者早有预谋般的识破了Dylan的再一次高峰的爆发：彻底回归到美国民间传统中去，赋予这些东西新的生命，这也是后来Dylan拿到诺贝尔奖的颁奖词。

这样一个逃亡者算是可以短暂的停留下，逃亡的过程依旧继续，或许换了一个名字，叫流荡，叫追逐，叫与这个世界共舞，但无论如何Dylan无法被缪斯亲吻，与一度开启他意识之门的兰波相比，他活得太久了，他太能忍耐了，他在静止中逃亡，而前者在逃亡中静止，明白了艺术却没明白生活。

那首关于女人的歌，还在空中漂浮着，它太有力量也太过于柔弱，像是词人开启给自己的潘多拉魔盒，但是从里面释放的不只是瘟疫，更多是各种不确定性，在种种不确定性，歌者也是词人本身尝试给出一个个不同的诠释，让种种可能性在每一个take中变为现实。女人最终离去的故事讲了太多，人们永远也不会厌倦，歌曲也是如此，新奥尔良那间录音室的故事浮出水面，那早已流传于民间的Bootleg中的曲子在官方发行的版本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它是秘密，尽管已经公开了，倘若你不去理解，不去听，它还是躺在那里，如同躺在档案库里面没什么区别。

这次女人没有离去，似乎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但依旧含着不确定性，男人唱到他得到他应得的，而不是你不应该得到你不配得到的。更为紧凑，力量隐藏在其中，像是一个放逐很久的灵魂找到应允之地，像是一个逃亡者、走出埃及的犹太人踏上新生的土地，梦筑成的世界依旧多少雾蒙蒙；另一个版本中则更为欢悦，不确定性似乎没有了，女人回来了，像是一幅回到《行星波》时代的生活画卷，贝斯的声音像是心跳声，像是欣喜夹杂着小鹿乱跳的感觉，太美了，Dylan唱的却带有一种野性的力量，他短暂地转过身，不在逃亡，在这里有一种人被拯救，梦筑成的世界填满了爱和力量，他唱的更为放松，他有勇气去抓住一切属于他的东西，他对这个世界有过感激有过抱怨，但是此刻他决定去拥抱这一切；最后让我们回到最初的时刻，那是一片从未开垦之地开始的故事，极差的音效，很随意地弹奏，歌者的嗓音也不是非常精准，他唱着这首歌，像是个走神的人，乐手们自顾自个却很有默契地演奏，略为冗长的吉他前奏结束后，Dylan的声音有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谈不上快乐或者悲伤，当然远远谈不上超脱，他成了自己世界的局外人却不能撇下自己不管，歌词是一个好的结局，尽管需要掩盖一些事实，中间的滑棒吉他像断了线的风筝，漂着漂着，Dylan的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看似拷问别人实则是拷问自己，他装作一切无所谓，他装作他得到了这个，他装作他赢了，他写了一个不错的故事，随着一段吉他声，音乐戛然而止，Dylan留下的世界在录音室久久回荡，他或许第二天就会忘记，他最终也抛弃了这个版本，但是那一刻，毫无疑问他成了自己的《Just Like A Women》，他成了勇士与懦夫的集合体，以超越痛苦与欢乐记录孤独灵魂的极端变化，自我解剖又心不在焉地变化，要对付现实世界又要与它同在，这是关于《Born In Time》最初和最后的故事。

我们最后回到1999年，拿下格莱美奖的鲍勃迪伦与保罗西蒙组队美国巡演的这一年，7月3号，德卢斯，算是Dylan少有的在自己的家乡举办演唱会，Dylan特意定制了巡演车，看起来不起眼但是里面极其舒服的那种，或许每个艺术家内心深处都有一颗吉普赛人的心。演出的时候，Dylan穿着黑色的外套，那个带走女人的黑衣人穿的玩意，谁他妈说得清楚呢，他交替用着原声吉他和电吉他，他的神情带着好奇与不同寻常的安定，他一首歌一首歌唱着，舞台左右两边摆放的火盆的烟雾被不远处苏必利尔湖的风夹杂着雾气一道吹起来，不远处就是61号公路的延伸处，就在这周围，舞台上的男人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结交了第一个女朋友，他笑着，他继续着演出，尽管大多数时候他依然严肃。安可时候，他出乎所有人意料却丝毫不意外的唱了Buddy Holly的《Not Fade Away》，Dylan唱的依旧不好听，看上去年轻的乐手们尽力演奏，歌曲进行着，Dylan的眼里似乎有花火闪烁，略为蜷缩身体，芬达吉他发出古老的声音，他在想些什么呢？18岁的时候，他在附近，德卢斯兵工厂看一个长他四岁的年轻人表演，台下的Dylan觉得这个年轻人充满了力量，他的演唱和舞台动作都令人着迷，他身上有他渴望得到却至今一无所获的东西，有那么一个瞬间，Dylan觉得台上的男人，准确说是带着眼镜的大男孩直视着他，向他传递着某些东西，一些永恒的东西。这是1959年1月31日那场演出的故事，看起来有很多神秘未知的东西，两天后，2月3号，演出的男人死于空难，而若干年之后，在格莱美的颁奖典礼上，Dylan向全世界说“Buddy Holly直视着他”，这是一个永恒的秘密，Dylan说出来了，但是它似乎依旧无人所知。迪伦继续唱着，直到结束，他把吉他交给助理，鞠躬谢幕，欢呼声响彻在德卢斯的黑暗湖面上，61号公路上没有寂寞的人。

文 | 滚石乐队の

编 |又是我阿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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