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档最火的电影之一,《唐探2》。
春节档老面孔之一,王宝强。
Sir去看了,也熟悉,也陌生。
之前的印象,还停留在不久前《大闹天竺》,一想到他的表演,一身鸡皮疙瘩;一想到他的努力,又试图去理解和原谅。
前几天写《唐探2》影评,Sir说他的表演人格一体两面:
小人物式的沉默,屌丝式的咆哮。
沉默式表演的探索,依次是《盲井》(群演)《树先生》《天注定》;而从《大闹天竺》《唐探2》开始,咆哮式的表演开始逐渐成形。
都知道王宝强文化不高,小学据说都没读完,更别提中学、大学。
但这样一个准屌丝能够扶摇直上,你别不服,人家除了狗屎运,一定还有别的。
今天,Sir请来一个和王宝强深聊过的人,老朋友 @钱德勒。
在他看来,王宝强不是没读书,只是和我们读的“书”很不一样。
他有他成长的“小学”和“中学”,但说一千道一万——
这个人最可怕之处,是自学。
文 | 钱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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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唐人街探案2》,我问家里老人,有没觉得王宝强的表演太吵?
回答是,没啊,挺放松的。
嗯。也是我的感觉。
连续三年的贺岁档(包括春节档),王宝强始终在。
从《唐人街探案》到自己执导的《大闹天竺》再到今天《唐探2》,他这种黑黢黢、略有中年松弛的脸,已经成为“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的国民符号。
伴随着个人生活的跌宕起伏,这个符号背后,实际上被投射了很多平民心态。
如果说他以前从傻根、许三多这种相对扁平、纯粹在价值观上高耸入云的形象上获得了个人声望、财富的积累,那么须臾之间的私生活变故则让他在表演上终于落入世俗。
那种杀鸡式、初听让人不适的音色,居然通过两部《唐探》融入了唐仁这个角色,融入了一个适合他的虚构世界。
看到第二部,我不但不觉得吵,反而觉得这个角色静了、稳了,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情节点上,还散发出普世的悲悯感。
王宝强,应该算是我这两年客串采访者时,最有挑战的对象之一。
承蒙Sir信任,我与他在《大闹天竺》公映前,有过一次非常深入的对话。
《大闹天竺》一方面的确证明王宝强作为导演不合格,不像好兄弟陈思诚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小聪明,并且似乎层出不穷;
但另一面,作为个人生活感悟的书写,《大闹天竺》戏里戏外交代了两件事,而这两件事,对“演员王宝强”都至关重要。
第一件,王宝强对于成功,从来没有安之若素地接受过。
他始终诚惶诚恐,是生活的B角让他走到台前,除了感恩,他更有强烈的弥补心态,弥补家人,更要弥补成功本身。
第二件,家事的尴尬成为公共话题,他同样是被道德裹挟的。
我至今记得他对我说过一句话,让人唏嘘:
“可能以后我再遇到谁,都不会对她那么好了。”
此后,我拿他所有的作品与个人经历进行对照,得出结论是:
对于要拿着肉身甚至灵魂在公众面前塑造另一个“我”的职业,真正走进人心的演员都是带着自己的血与痛的。特别像王宝强这种没经过任何科班训练,那更是要供奉自己的生活阅历,找寻与角色之间微妙的脉动。
罗马,一天造不完。
“唐人街”前的王宝强经历过两个阶段,现在的唐仁在第三阶段。
从这系列开始,他才真正剖离出旧的一部分,又找到了新的一部分。
如果引用《唐探2》开头的字幕“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形容,未必夸张。
身为一个俗人,我宁可称之为,王宝强的自学之路——
第一阶段,他的“小学”,关键词“傻”。
代表角色是傻根、许三多,除此之外还包括顺溜、小道生何安下等。
在性格光谱中,这是国民最熟悉的底色。
傻人有傻福。
“道生一”话说得大,但王宝强,就有这个“一”。
在传统文化里,“傻”类似钝、拙。
其实都是一种含蓄的赞美,夸人质朴、善良、舍己……甚至在某些语境里,傻等同于坚持、信仰。
从寺庙打工走出来的傻根,坚信天底下全是好人,在火车站敢大喊,哪里有贼,我见不到。
农村出来的许三多,坚信只要不抛弃不放弃,就一定成功。
这种“傻”,就是一个底层小人物要开疆辟土,获得复杂社会中一个属于自己的坐标,所必须抱持的信仰。
当傻根、许三多带着信仰走进群体,戏剧冲突在于:
这份“傻”会遭到什么挑战?它能不能感动社会level更高的人?
第一阶段,王宝强其实不用演。就像《射雕英雄传》里的傻姑,来来去去就三套掌法:
“恶女人,背后,打我。傻姑,反手,打她”,就这样。
贼在身边翻腾挪移,战友在身边出出进进,傻根和许三多都不为所动。
钢七连要散,许三多还是循例日常,该出操出操,该打水打水,该叠被子叠被子,还是方方正正,这才惹怒了高干子弟的“咆哮”:你做这些有什么用?你这种人只会给钢七连丢人!
对方呢,仍然呆呆傻傻,不为所动。
“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的这种简单朴实,总是容易打动大众,因为它本身够简单,所以显得内心强大。它不仅带着同情分,也充满了代入感。
常人初入社会,谁没听过几套家书里耳提面命的话:放弃容易,坚持才难。
王宝强傻人有傻福,福在坚持。
第二阶段,他的“中学”,关键词是“丧”。
《唐探》之前,王宝强大多数角色都是朝“傻”的方向顺拐,或多或少加点料。
有时料加多了,观众还有点腻歪,有一种“无知者无畏多了也惹人烦”的感觉。
比较突出的是票房黑马《泰囧》,角色王宝去掉一个强字,变味了。
这个角色虽然还承担感化油腻中产徐朗的功能,但很显然,这是以毒攻毒,以聒噪化油腻。
电影一开场,王宝就集齐了某些出国团劣根性的方方面面,造型浮夸,大声喧哗等。他与范冰冰关联的设定,实际上是意淫的另一种包装。
全片的动作冲突是第一位的,角色之间的性格冲突却很弱,这就是在傻根、许三多这条路上走偏了。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到了《港囧》,很明显包贝尔是去卡位王宝强的空白,但你看,如果不是王宝强演,这个设定更招人烦。
其实靠一个“傻”字让全国观众所熟悉、接受的演员或小品演员,也不止王宝强。你们都心里有数吧?
一条“傻”路走多了,吃喝不愁,但这个“一”往往显得有点二。
王宝强有没有变二呢?
也有,但不是那种二。
有两部文艺片的角色,帮他冲破了“傻”的任督二脉,将王宝强推向了真正演员的方向。
《hello!树先生》(韩杰 导演)的树、《天注定》(贾樟柯 导演)的三儿。
这两个角色,都是傻中有“丧”。
先说树。
王宝强曾说,从这个角色起,他开始有一些做演员的自觉性。
他本来不抽烟。为了演树,他观察了很多老家人,自创出一套自己的动作:
指缝夹住烟,五指很夸张地张开,成“五”字型巴掌,抽烟前先往外送一送,然后把烟嘴送到嘴角抽,有点夸张;
走路时扭扭捏捏,歪着脑壳,从不正眼看人,有点嚣张。
这种夸张与嚣张,突出了人物的虚弱苍白,用矫情的掩饰反而突出了树的自卑。
这表演低级吗?我觉得挺高级。
电影里的树很安静,最后他选择了与污浊合流,沉入到污浊的最底层,成为最不清爽的“巫”。
另一个三儿,也是不说话的。
有些动作也戏剧化,打枪如放鞭炮,致敬了杜琪峰的《放逐》。
一个傻外表的人,夸张地选择了暴力与反抗,这本身就充满了对大环境的讽刺。
一个妥协,一个冒险,两种丧的文艺片尝试,当然有不尽如意之处。
但它让王宝强发觉到什么叫风格,表演该怎么用力……或者这么说更适合他:
“傻”,到底应该怎么利用、转化。
这个“中学”,他学的就是“傻的转化”。转化次数多了,他开始明白傻不能硬来,而要柔软一点,进行各种变形。
夸张一点?可以。魔幻一点?更好。
于是,王宝强开始胆大了。于是,你看到了《大闹天竺》……明显跑歪。
再把傻矫正一下呢?就有了唐仁。
第三阶段,他自学,研发出了一个“尬”。
唐仁,谐音唐人。
这个名字很有意思。
唐人是最被世界语境熟悉的华人形象,是唐人街的主角。
首先他是背井离乡的,是漂泊的。
唐仁在第一集里,出现在泰国唐人街,源于一桩情杀案件(与现实生活有某种巧合?只能感慨造化弄人)。
其次,他还是仁义的、有传统观念的。
这个举止粗俗、造型恶俗的老男人,贪钱好色,但骨子里向善,根本的东西你不能碰。
第二集,宋义提醒秦风不要久望深渊,就是说秦风在追逐智力快感的同时很可能背离朴素的善恶。
说到“三生万物”,唐仁就是身为一个中国人,尴尬人生的最好写照。
再次,明明纯情、渴望稳定,却偏偏要以好色的苍蝇客形象来丑陋地掩饰。
第一集,他暗中保护照顾弱女子阿香,却偏要表现出偷看洗澡的猥琐;
第二集,他对阿香念念不忘,又对女警官陈英垂涎不已,抓住机会还拍人家屁股。
两集里的老歌,韩宝仪的《往事只能回味》《粉红色的回忆》,其实都是他内心深处一种老土情爱观的折射。
他想成为直男,却没有优质直男的资本,尬不尬?
第一集讲述往事不多,唯一一次比较充分展露唐仁心迹的,是准备偷渡南美洲(第二集宋义妹妹就是被人蛇卖到那里),很多人都这样一去不返。
在唐仁看来,国家回不去,唐人街也即将回不去,人生就在一次次的逃亡中。
他那么念旧(懂风水也是一种象征),却不能与旧人故土关联,尬不尬?
联系这些,就能明白一个逃亡者在唐人街打拼,需要多强大的包装去唬人。
你看,他的傻进化着,其中自有暗线——
当年的树先生,咋呼就是掩饰不自信,分贝就是用来震慑别人,给自己壮胆。
而与树先生不同的是,王宝强的表演还有一些科班调教的调性在——那些,是别人的。
但《唐探2》的王宝强,整合的可是自己以往的零碎,研发出的可是傻的进化武器:
尬笑。
这尬笑,不是《大闹天竺》的无聊瞎闹,却与剧情关联:
第一集里,唐仁有一次突如其来的悲情。
第二集,虽没用完整段落来表演悲情,但唐仁的尴尬被陈思诚更均匀地在全片里展现了——用尴尬,推着整个角色往前走。
开场,骗秦风来纽约参加婚礼,秦风下飞机看到各种拙劣的指引符号,最后登上肉弹辣妹围坐的房车。车上,号称神探的唐仁连APP入门第一道题都答不出来,他尬笑;
进入七爷场子,骗秦风来自世界各地的神探是自己亲戚,结果又被识破打脸,他尬笑;
抓宋义生搬硬造麦当劳三原则,结果不得不承认尿床来化解尴尬,他尬笑;
扮演唐老鸭救宋义,结果被撕得只剩一条红底裤;被哈雷大叔紧抱,跳重口味贴身舞;医院扮演金刚芭比,还走在C位,一股扑面而来的咖喱风……
他一直尬笑。
就连到了片尾,见阿香叙个旧,还被客串的陈思诚本尊暴打……
又一次以尬笑收场。
一个魔幻世界的结局大团圆,仍然不是他本人的大团圆。
《天下无贼》里黎叔说的“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才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最终指引到今天的王宝强和他扮演的唐仁。
现实里的感情困局无解,在电影里依然无解。
别为他过分唏嘘。
如果你唏嘘了,那是因为有意无意这种尬笑,又把身为观众的你拉回到了最初被打动的起点。
其实不管是Sir和我,都觉得唐仁比起以前显得可爱了。
这样的人貌似粗俗平庸,却并非无用——破案的关键转折,不就因为他懂风水?
尬笑甚至帮他完善了情商——让所有人都可以踩自己,服务了秦风少年神探的意气风发,也服务了宋义的失败者心理……
没有他这样沉默的大多数,哪来精华的极少数?
可以说,这个角色让王宝强真正走出了“傻”,彻底拥抱了“尬”。
因为“傻”不能代表大众,“尬”却能。
最后,我们也说说生活。
生活里,你见过真的傻子吗?还成功了?还知名?
一个也没有吧。
我们只见过沉默、平庸的大多数,那个……照照镜子就发现了。
“三”,生出的就是这个“万物”。
本来也身为“万物”之一的王宝强,1984年生人,年方33。但早入社会的沧桑,早在他脸上打下了40岁的皱褶。
他一早明白,不能靠傻行走江湖一辈子。
他也刚刚看穿,尴尬才是万物的常态。
是聚光灯放大了他每一次成功、每一次尴尬。但这些都成了他自学的动力,也都给他带来了惊人的经验值。
自学和自我进化,从来都是最可怕的能力。
在这种能力面前,说一个人狗屎运、没学历、没资本……都是过时的。
(其实,在大庭广众丢人都是要资本的。)
你可以瞧不上他的尬笑。
但尬笑这东西,不也是你擅长的吗?
别笑王宝强。
傻子才笑王宝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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