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知庸
当骨朵问起王阳,是否觉得自己是个完美主义者时,他不假思索地回复,“我是。”
王阳对完美的追求,在这场对话中体现地淋漓尽致。开始前,他刚刚结束另一场长达两小时的采访。但他只是稍作休整,便又恢复成了那个状态饱满,声音中带着笃定的王阳。
他对角色和表演事业的表达欲依然旺盛,表达能力和逻辑也依然出众,甚至有时,他会主动把骨朵的问题引至更加尖锐的方向,再给出深刻的见解。他对表演的思索绝非灵光一现,而是深思熟虑、久经打磨。
王阳时不时会脱口而出“甚少”“诸多”“很欣然”这些有点半文半白风格的词汇,这或许与他在《显微镜下的大明》中饰演的程仁清一角有关。程仁清是一个讼师,当然,周围的人更经常管他叫“讼棍”。
他精通大明律法,一张铁嘴在公堂上下翻飞,就能颠倒是非黑白,上到知府老爷,下到平民百姓,都被他程仁清拿捏得明明白白,有气也得憋回肚子里。完事了,程仁清还要展开他那把写着“浩然正气”的扇子摇上一摇,妙哉,妙哉。
这个角色亦正亦邪,说话半文半白,从台词风格到角色状态,都颇有韵味,但也因此颇难准备。王阳为了这份韵味,下了苦功。他宁愿把程仁清演得不讨喜,宁愿带上些许文绉绉的腔调,因为程仁清本就该是如此,因为他首先得让观众了然,程仁清是个出口成章、恃才傲物的讼棍。
与程仁清一样,王阳也出口成章,但绝不恃才傲物。两年前《叛逆者》里的陈默群一角让他被观众熟知,也让他的事业更加向上。但他只是坦然接受一切命运的恩典,再将其转化为表演时的自信。如果走红让他有什么心态转变,那无疑只是更加坚定了他对表演事业的真诚和专注。
在谈起作为演员的修行时,王阳常会用第三人称来指代自己,“一定有观众能看到王阳的努力”,“王阳就是要尽全力去做”。这样的称谓,显露出他鲜明而强大的自我,也意味着他似乎时常会跳出“我”,从旁观者的视角对自己提出要求。有要求,才能更精进,才能更接近王阳心中那份完美主义。
因此,尽管骨朵与王阳的对谈是以问答形式进行,但把这篇对谈的叙述权,交还给王阳本人,才能更完美地传递出他对角色和表演的诸多思考。以下,便是王阳的自述。
01
我演古装戏不多,只演过6部,在我职业生涯里只占15%都不到。
因为古装戏,首先戏服往往比现代服装厚重很多,需要一定驾驭技术。其次,演古装戏得有历史知识的储备,才能演出古代人的状态。其三,我演的都市戏多,找我演的戏也就更多是都市戏,这也决定了我没法多接古装戏。
最重要的是,古装戏能打动我的角色甚少。因为我希望台词不能太水,像《显微镜下的大明》这样,通篇用白话文写古装戏,能写好的剧本,我确实没有看到太多。
所以《庆余年》之后,我就没再演过古装戏了。但这两年我很关注马伯庸老师一些小说改编成的影视剧,这些剧集都很有质感,悬疑又不失厚重,很值得细细体味、反思。我也就挺期待,能有机会拍到马老师小说改编的戏。
到了《大明》,机会来了。马老师这次还是亲自担任这部戏的编剧,这也是他第一次当编剧,这太吸引我了。程仁清这个角色作为一个“讼棍”,又是个有诸多层次变化,很立体,挺有挑战又好玩的角色。所以接到剧本半个多月,我就很欣然地接下了这部戏。
这部戏的演员里,还有我熟悉的老搭档。我和张若昀、吴刚都在《庆余年》里合作过,尤其和若昀到这次是三搭,那么觉得一定会很有默契。虽然生活中我们各自都在忙,可能很久也见不到,但我俩一见面还是挺亲的。若昀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了解的,所以跟他对戏的时候,我很信任他,愿意去接他的招。别看若昀是青年演员,他演戏挺成熟老练。作为对手戏演员,他对角色形象的理解,和对表演层次的设置,这次又给我新的惊喜。
从程仁清的视角,帅家默像一面镜子。他们都是天才,帅家默是算学的天才,程仁清是大明律的天才,英雄重英雄,天才吸天才。基于这一点,尽管两人站在对立面上,但他在心里有对帅家默的认同肯定,欣赏他对正义、数理规则的极致追求。程仁清何尝不是这样一个极致的人,他钻研大明律,就要钻研到最强,希望做一个最强的状师,可是在立场上,他选择当一个“讼棍”。
02
上次演《庆余年》,是架空历史,这次重回古装戏,拍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明朝。造型、妆发都很考究,在表演分寸上,肯定也要更正式。
但我又不太想把程仁清演得过于正,因为大家都叫他“讼棍”,都说他唯利是图,如果我演得太正,就会有点顺撇,缺少一些灵动的色彩。我认为这部戏是一个群像戏,每个人物都应该有自己的一点彩儿。
所以我把程仁清前期在公堂之上的一些状态,设计得有点恃才傲物,有点不羁,有点目中无人,来凸显他作为一个讼棍的特质,让观众对这个人物印象更深刻。我不太想去保护这个角色,没有想把他演得讨喜,因为我得先演出“讼棍”的状态,戏里说程仁清是“讼棍”,观众看的时候也要觉得他是个“讼棍”,所以他得招人烦,得黑白颠倒,得靠强辩把很难平的事儿掰过来。
但我也不想把程仁清演成一个完全符号化、脸谱化的人物,得让他立起来,有层次。这种立体与层次的体现,不在于演员是否鲜明地演活了角色的某种单一特质,而是要在不同的场次里,能展现出人性喜怒哀乐的不同维度。
比如我有时会凸显一下他的俏皮,就像第3集里,程仁清和戚薇饰演的丰碧玉有一段对谈,这场戏里程仁清好像显得有一些挑逗,可能让人看了觉得,这角色怎么这么烦,会不会有一些油腻。
但程仁清他那么聪明,他当然可以有时表现得很义正言辞,有时通过挑逗表现他的轻松和随意。用多变的方式处理这个角色,才有意思。尤其丰碧玉最后还是按照程仁清给她的提点去做事了,那这更能证明程仁清是举重若轻,可以轻松拿捏一切,才显得他厉害。
程仁清做了很多为了银钱伤害百姓的事,但他并不是一个恶人。毕竟人之初性本善,任何人都有恻隐之心。第一集公堂戏上,程仁清处理佃户被债主逼债,被迫要卖女儿那场戏的最后,我有一个轻轻侧头,很无奈很赢弱地看着佃户女儿跟着父亲离开的特写。
这是我特意让摄影指导帮我留下的一镜,很开心有观众注意到了。每个角色无论是善是恶,在某个瞬间一定有一些不自然的流露。对于程仁清来说,如果观众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就能知道这一刻程仁清他还有良知和不忍,这个人物就真正有血有肉了,立住了。
哪怕这部剧只有14集,我也希望最后观众看完,能记住里边哪个角色。程仁清如果能是被大家记住的角色之一,那对我来说是一种肯定。
03
戏里面,大家管程仁清叫“程铁嘴”,因为他是个讼师,嘴必须要溜。所以准备这个角色,最重要也最难的一点,就是在台词方面做功课,否则就会在表演上有诸多缺失,不尽如人意。
全剧里我有4场公堂戏,每场公堂都是靠我来推动剧情,“程铁嘴”一说就是十几分钟,所以每场公堂戏对我而言都是重要挑战。尤其当时是10月,但浙江天气非常热,属于秋老虎。公堂戏涉及的演员又很多,大家又都穿着很厚的戏服,每次这么多同行、前辈,冒着酷暑,穿这么多坐在这儿,我就尽量要求自己少NG,减少大家承受艰辛的工作时间。
因此我必须在台词方面,做好充分准备。但这部戏里,我的台词量非常大,台词结构又偏向半文半白,台词风格又偏于有一定韵味,有时对仗,有时递进,有时排比。而且由于我因故晚进组半个月,基本上进组以后每天都要开工,所以时间更加有限。每天要把第二天的词磨好,还要再提前把诸多重场戏的大量台词拿下来,着实需要花很多时间精力。
好在,我有一些处理这类台词的经验。我毕业于戏剧学院,也是人艺的话剧演员,2002-2005年在人艺密集地演过话剧。这些都给我打下比较好的基础,起码在台词的抑扬顿挫上相对扎实。但是在塑造程仁清的时候,这种功底其实有一点双刃剑的性质。
长处在于,我可以把台词处理得很流畅,从平铺直叙,到最终慷慨激昂的爆发,怎么铺排这些,对我来说不难。可是话剧演员势必会有一些台词上的设计,一定会让一些观众觉得,是不是演得不够生活,有话剧腔。
但也一定有观众认为,这样处理是好的,因为塑造明朝的一个讼师,就应该吐字清楚,在公堂之上,就是应该让后边隔着几十米旁听的老百姓都听到。而且这些台词里掺杂了古文,如果我用很生活化的语态来说台词,就会显得水,很多韵味就会丧失。所以我宁可放弃一些生活化的表达,来保全这种韵味,保全这个角色的状态。
04
基于自己的能力、学识、才华,冷静睿智的头脑,程仁清成了一个很高傲的人。可能有观众会觉得,高傲和拽比较像,程仁清和《叛逆者》里的“拽王”陈默群也有些相似,但其实不一样。陈默群的松弛感少,他是站长,他总是在很严谨地盘算。程仁清就很松弛,可以特别随意、自在,这就是区别。
陈默群这个角色被大家熟知之后,有些观众会给我贴上“拽王”的标签。有时候我特别想撕掉这个标签,但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干嘛要撕,心情很矛盾。不撕的理由在于,尽管我在表演的时候没想过陈默群要多拽,我演他只是基于我对他的理解,但观众最后给了陈默群一个“拽王”标签,大家记住了陈默群身上这种生动的特质,从角色塑造的角度来说,我就是成功的。
但是到了另一个角色,我当然要撕掉这个标签。如果观众在我每一个角色里,解读出的只有一个拽,那我是挺失败的。我希望大家能从我不同的角色身上,看到不同的特质。比如程仁清是不是看着这么贱,看得想抽他,这个标签就已经脱离“拽王”了。
我不知道观众会不会觉得王阳演得有点雷同,或者是不是突破了自己。对此我也不愿意想太多,因为这是一种束缚,想多之后,就会觉得做什么都不对。我也想每个角色都有所突破,可是我不会为了突破而突破。我觉得选一个角色,不要管它是不是和我其他的角色同类型,还是要看同时期拿到的本子里,哪个角色让我看了之后更有冲动去塑造,又具备王阳某些比较让人喜欢的特质。
硬要去所谓突破,我不干这种事,因为我觉得那样会失败。你不确定有没有自信演好的,你去演了,对自己的消耗不是更大吗?观众会觉得,天,你演成这样太可怕了,你演技不行。那我之前一切的努力,不都烟消云散了,我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
我不想待在舒适区,可我也不会盲目乱突破,我会在可控的情况下做突破。我只需要找到每个角色中不一样的地方,尽量放大这些不一样的细节,让观众能够看到,那我觉得就可以了。
05
《叛逆者》之后,我的事业进入了良性循环。现在有人会问,王阳你是不是红了,膨胀了。
从心态上来说,更多人认识我一定是好事。我王阳当然希望大家知道我这个演员叫王阳,而不是只是记住角色名字。大家记住了角色,我当然开心,可是你都不知道是谁演的这个角色,我就只能一笑了之,因为我不能强求这个。
《叛逆者》让更多人看到了我,哪怕多一个人看到,对我来说都是收获。会有更多观众期待王阳另一个戏演什么角色,制片方也会捕捉到这些,会觉得是不是就给王阳机会,让他演更多更重要的角色。
所以我的事业确实比以前好了,我的选择多了,我也更主动了,这个是我不回避的事实。我一定是上了一个小台阶,这让我觉得更自信、更开心。这最终都帮到了我的表演,因为我现在能拿到的角色,表演空间可能比以前更大。我状态更自信了,在塑造角色的时候,也会更有一些自己的理解和坚持,观众也更能捕捉到王阳饰演角色的魅力,对我而言当然是好事。
演戏的理解和阅历是分不开的,你有多少经历,最终都会丰富到你的角色身上。《叛逆者》之后这两年多的回馈,一定会最终体现在我塑造角色的过程中。
《大明》之后,可能下一个大家看到我的角色,是《回响》里的慕达夫。《回响》是我和冯小刚导演第二次合作,上次合作《北辙南辕》,戏份没有那么满,这次小刚导演直接把我变成男主演了,我始料未及,觉得特别荣幸。
这次再与小刚导演合作时,我就感受到了我的自信对我表演状态的精进。拍《北辙南辕》的时候,我拍完第一场戏,小刚导演就给过我自信,他说这才叫表演,这才叫戏。这次我知道自己要演男主的时候,我当然很开心,我就会更放松、更自信、更游刃有余地来塑造慕达夫这个角色,我的状态一定比《北辙南辕》还要好。
在这之后,我会跟大家见面的角色,还有特别成功的房地产老板,也有为了满足自己虚荣心,希望活得比一般人强的律师等等。不管戏份多少,我都还是会很认真地对待每一个角色,这种表演上的真诚,观众在看的时候是能感受到的。
06
真诚、专注,正是我认为一个演员身上必须具有的特质。
如果只是行活,没有投入,演出来的人物就会缺少灵魂和色彩。我在表演中投入我的感受和理解,哪怕不见得所有观众都能认同,可是一定会有观众能看到王阳的努力,这个更重要。你努力了,认真了,制片方、导演、同戏的演员,都知道你是一个认真的人,你才可以走得更远。能力不是决定一切的唯一标准,工作态度才是。
所以我总是尽可能在工作中拿出最好的状态。说实话有的时候挺累的,我很难保证让自己一直很有精神。因为有时拍摄很密集,还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做功课,势必休息时间不够。可是到了现场,得咬牙挺着。因为我演了这个角色,就要对这个角色负责。
我不会放水说,因为我累了,就糊弄过去得了,来个60分就行了,这不是我做事的风格。我会想,王阳能不能咬着牙做到80分?能达到80分,我不想让自己60分就过。最后结果观众有多认可,我不知道,但是我再累,到了现场都要咬着牙,尽量把今天的工作做到让自己觉得满意才行。
所以我确实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是个双鱼座,双鱼座的特质里面就有些完美主义。在生活中,我一件衣服有线头,我都得给它剪了。包括我的房间、我的车,我尽量做到收拾得很干净,东西要归位。在空间上我不允许自己很杂乱,虽然不能做到纤尘不染,但是得干净。再就是只要通告时间允许,我可以抽出两个小时,我就一定会做七八十分钟的有氧,然后简单做一些拉伸和力量,让自己别发福。
在表演上,我曾经说过,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具有不可替代性的男演员,我还在为此而努力。我不以多少人认识我,或者现在有多火多红作为标准。我是以王阳目前的能力、魅力,塑造一个角色所展现出的所有能量,能让观众有多喜欢为标准。
所以我认为,我现阶段还没有做到不可被替代。我还是任重而道远,还有太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