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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佟佟（黄小姐）

吴小姐当然姓吴，人称君如。

生于1965年，香港石塘咀，就是《胭脂扣》里红牌阿姑们艳帜高张之地。

母亲光着脚从大陆逃来香港，做过地产公司秘书，父亲是船员后代，演过戏，主持了17年香港六合彩开奖，是业内的老行尊。

▲吴君如有两个弟弟，她从小是一个叛逆少女，是一个“别人说一，我一定要做二的人”。

在唐楼长大，十二岁搬到半山，读过香港最好的女校，做过演员，做过广播，出过书，出过唱片，是真正经历过从最贫穷的年代到最繁盛年代的香港人。

看着香港从最困顿中走向亚洲四小龙的盛世，又看着香港从盛世走向如今的边缘，华语电影的中心也从香港转到北京，从一句普通话听不懂到现在略带京腔，吴小姐始终是活在当下的人。

“做这一行就是这样，不管你多努力，如果你不跟它同步呼吸，你拍得多好也没有用，它都会推翻你以前的成就。”

这个“它”，我猜，是指时代。

2017年12月28日，艺训班师兄刘德华给吴君如颁了一个证书，叫“香港导演学院毕业证”。

谁也没有想到，当年TVB艺训班那么多美女明星，最后居然是嘻嘻哈哈的吴君如在52岁时当起了导演——在当了36年演员数年监制之后，她导出了自己的第一部戏，叫《妖铃铃》。

当然是她擅长的喜剧。

事实上，关于吴小姐是怎么变成一代喜剧天后这件事还真的要多谢时代际遇。

六七十年代香港也刚刚有电视，吴小姐小时候最大的享受是等八点看郑少秋和汪明荃演的《楚留香传奇》，十六岁母亲鼓励她去读训练班，她所在的第12期学员有曾华倩、刘嘉玲、刘青云、吴启华、陶大宇……作为师兄的梁朝伟比她们早一期。

▲第十二期艺训班多的是大美女，吴君如挺可爱，但在那堆人尖子里就显得不够美，和她同班的可是当年靓绝五台山的蓝洁瑛、刘嘉玲还有曾华倩。她又喜欢搞笑，于是常常就成了女主角旁边的大配角。“也不是不美，就是不够美，但这个不够就要命罗”她淡淡地笑道。

1983年毕业后在TVB担任一些闲角，在《欢乐今宵》打杂，担正过最大的角色是演梁朝伟版韦小宝最没存在感的老婆曾柔。

1986年她进入了电影圈，演的第一部戏居然是名片《刀马旦》。

▲吴君如在这部电影里扮演将军二十八个姨太太里的其中一个，出场只有不到一分钟的镜头，林青霞、叶倩文、钟楚红三大女神熠熠生辉，谁知道这里还有个吴君如。

1988年，出演成龙监制的电影《霸王花》，电影“爆了”，获得第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新演员提名。

▲《霸王花》系列里性感的有叶子楣，英气的有胡慧中，身手好的有惠英红，吴君如在里面就是不断出洋相不断制造笑料，好吃懒做的Amy。

所有的人都劝她走喜剧路线，增肥，扮丑，追男仔，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她与老同事周星驰合作的一系列喜剧都收得盆满钵满，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最经典的莫过于黄百鸣的《家有喜事》系列，吴君如就是负责穿插在关之琳、张曼玉、李丽珍这些大美女还有张国荣、周星驰、黄百鸣这些绝对大男主中间扮丑扮怪赚笑点。

▲周星驰的“星女郎”通常都是精致漂亮的花瓶，但吴君如却是可以和星爷互相捧哏，把笑点推向高潮的喜剧人物。

几乎所有的内地人都认得吴君如还要托赖那时刚好改革开放，港片横扫内地，周星驰的喜剧成为一代年轻人的精神食粮，顺便也造就了她喜剧女神的地位，这不能不说是时也命也。

“我刚出道的时候，曾志伟同我说我应该当喜剧演员，因为我放得开，但是其实这是后天学的，其实我也有小女生的害羞，我都会脸红。

“为什么我一开始就演喜剧，因为女主角通常是大美人，林青霞、李嘉欣……美女身边肯定要有一个丑的角色，丑的角色谁演呢？没有人演的嘛。我也不是特意要去演，可能真的有一些导演看到我的特点适合演，所以开始扮丑。

“从二三线演员演到后来真的当女主角，但是这个圈子你能当多久女主角呢？所以我就说人要经常变，也不是很就计划去变，反正就是要做一点事情，人生会发生改变。”

很长一段时间，内地人对吴君如的印象仅仅限于周星驰身边那个搞笑的女人，事实上，从1992年开始，她就开始了她的人生大挪移。

1992年的吴小姐扚起心肝（粤语“下定决心全身心地投入做某事”之意）减肥，一口气减了30斤，一是因为她厌倦了演那些屎尿屁的无厘头喜剧，二是因为惨遭人抛弃，人生遇到瓶颈，总要做点什么。

所以她停了两年没有拍戏，减了肥，还出了唱片，得过1993年叱咤乐坛流行榜颁奖典礼生力军女歌星银奖。

那时节，流行影视歌三栖发展，但歌坛不BUY她，1996她破釜沉舟卖了房子自资拍戏，拍了一部《四面夏娃》。

▲这是一部实验手法很浓的电影，由甘国亮、葛明辉、林海峰联合编导四个独立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是吴君如担任女主角。第一个故事里扮演妓女，第二个故事里扮演一个现代女奴，第三个故事里扮演交际花，第四个故事里扮演普通都市女子。每个故事都有一种迥异的映像风格，文艺片不受落，票房蚀到贴地，惟一的好处是让大家意识到原来吴君如也是有演技的人，她凭该片提名了第1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

这才有了1998年的《古惑仔情义篇之洪兴十三妹》。

▲1997年她在郑伊健、陈小春、李嘉欣主演的《97古惑仔战无不胜》中饰演十三妹，因为反响好，后来开拍了《古惑仔情义篇之洪兴十三妹》，“女人不是做不到嘢”掷地有声，这次精湛的演出让她得到第1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奖。

陈可辛说做演员是一个很“烂”的职业，因为很被动，一切听命于人，尤其做配角的人，但好在吴小姐一直是一个勇猛精进，乐于改变，勇敢争取的人。

“停了几年没拍戏，四五年没有演夸张的角色，去减肥，这是我某程度的争取，某程度争取自己瘦一点，人家可以找我演《十三妹》，这些就是争取。”

但九十年代后期香港电影业迅速进入衰败期，根本没戏开，许多电影人北上，吴君如却转行做了主持。

▲大笑姑婆如她，天生有观众缘，当年商台《哗哗哗打到嚟！》当年有极高收听率。

还和黄伟文主持过《娱乐性骚扰》，张国荣、林青霞都上过她的节目。
　

间或拍点文艺电影……

▲《朱丽叶与梁山伯》里，吴君如不搞笑，吴镇宇也不再是无厘头，两人扮演的小人物在大时代的车轮下艰难生存，相濡以沫，许多人都觉得这是她演得最好的片子。

▲《江湖告急》里，吴君如扮演的是黑帮老大梁家辉的老婆，演活了“大嫂”的强大的生命力……

所有女演员都知道，电影始终是男人的世界，就算吴君如自己最喜欢的《江湖告急》，“很黑色的那种，那个戏也是男人世界。”，真正纯女主的电影，好少好少，更何况并非大美人的吴小姐。

奇迹发生在电影市道最黯淡的2002年，赵良骏编剧以一鸡看尽香港三十年的电影《金鸡》横空出世。

▲《金鸡》是一部地道的港片，吴君如是绝对女主角，扮演一个妓女，从十五演到四十五，笑中带泪，生动讲述了香港三十年的兴衰，获得港人极大共鸣，此片让她获得第40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

得过金像奖也得过金马奖，年纪也过了三十，作为一个女演员，似乎也算风光收尾，对得起职业生涯。

2004年，她和相恋多年的导演陈可辛同居，2006年，她生下女儿，专心育儿，回归家庭，主持完话题之作《星星同学会》之后更辞去了所有主持。

▲2009年《星星同学会》引起几番风波，最终辞演。

按一般的规律，导演夫人应该躲在导演身后，替导演打点一切，更何况，陈可辛一早北上多年，在大陆做得风声水起，但吴小姐是一个不按理出牌的人，她在香港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圈子更有自己的STLYE。

“我不喜欢人家叫我陈太，我觉得叫吴小姐型一点。”

陪伴女儿长大的这些年里，她偶尔客串老朋友的戏，生活过得悠闲自在。

为什么会在2017年，52岁时兴起念头做导演？

她的答案，是太爱演戏：

“我从来就觉得自己不需要做导演，我不需要证明自己，只不过因为前两三年我监制了两部戏，投入很多，但那两部是港产片，在内地是不能上映的。这次我想试一下融合内地演员、香港演员一起去演一个喜剧。

“你也看到我最近经常去内地上一些喜剧综艺，这让我认识了不少内地喜剧界的朋友，当然我们都知道大家有一些地域性的差异，但电影和综艺不一样，综艺是马上上手，但电影是可以慢慢磨合的，所以我很努力去说服演员、说服投资，200%地投入做这件事情。

“陈可辛看到就说：不如你自己拍一个，因为故事也是你找的，演员也是你找的，最清楚的就是你，所以很自然就当了导演。”

《妖铃铃》讲破败老楼中四个“钉子户”，如何和开发商斗智斗勇的故事。

演员阵容里，既有吴君如、方中信、吴镇宇这些港派明星，也有北方各大幽默门派，岳云鹏、沈腾和papi酱，还有张译、焦俊艳、潘斌龙这些内地演技派，这部戏最被人质疑的一点是：南方北方的幽默怎么融合——业内人都知道，港片喜剧走夸张、快速的路线，而北方的幽默更注重切口和梗的运用。

“初剪的片子香港的团队看了觉得十分好笑，我现在搞不懂什么叫南北不一样，香港人看到岳云鹏也会笑，开心麻花二人转也一样有夸张的地方，其实表演方式我真的觉得没有那么大分别，喜剧好笑就是好笑，到哪里都可以好笑。”

事实是，《妖铃铃》在佛山点映的时候，全场没有停过笑声，至少广东观众非常受落，因为从节奏到声效，完全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因为我在配广东话的时候特别费劲找的都是我在香港最熟悉的演员，岳云鹏我找郑中基帮我配，张译的角色我就找黎耀祥。”

2002年演《金鸡》时，吴小姐从来没有想过十五年之后她可以来内地拍戏。

但是到内地去得多，慢慢地接触到了内地喜剧的文化，先是认识了冯小刚，后几年接触到黄渤、王宝强、徐峥，她也觉得好好笑，特别是《心花怒放》这一部很港片。

这让她想通了一件事，内地这么大，需要不同种类的喜剧，她觉得可以试一试，是啊，你永远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上世纪五十年代，许多电影人从上海广州跑到香港，而这个世纪初，又有许多电影人从香港跑到内地，怎么说呢，这就叫时代。

而香港人最大的优点，不就是永远在审时度势，这么小的地方，人要生存下去，这条路走不通就走另外一条路，人必须要正视事实，什么都去试一下。

“我自己常说什么叫香港精神，香港精神就是灵活变通。要活下去，你可以说是一种命运，但我更愿意说这其实是一种毅力。”

那天的采访，和吴小姐在一起呆了足足三个小时，陪她跑了五家影院，那是《妖铃铃》在广东的超前点映场，她和陈可辛在四个小时之内一共要跑十五家影院，在每一个影院点映结束后跑到前面和观众打招呼，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好笑么？喜欢么？记得帮我们多发微博……”

辛苦是真辛苦，而我们的采访就在奔波的路上，保姆车上进行。

吴小姐真人很瘦，很年轻，皮肤超好，手臂上有肌肉，一看就是长期坚持锻炼的人，她穿豆沙绿的Hermes毛背心，Balenciaga的平底鞋，软皮Celine大袋子，全身上下无一装饰，只有耳旁一只硕大的钻石耳钉，这打扮真眼熟，问她喜欢什么作者：张爱玲，和亦舒。

同为亦舒的铁粉，她是真真正正实践了偶像的话：

五十岁的时候，仍是很史麦脱的，头发剪得短短，烫个漂亮的款式，穿麂皮鞋子，白色衬衣，仍然是瘦子，样子一点不丢脸。

但凡见过吴小姐的人，都会很喜欢她，因为她好真，讲广东话时格外鬼马精灵，同时又来得好有分寸，自有一种穿云透雾的冷峻，有时夹杂着英文单词与哲学名词，竟然有某种知识分子神韵。

虽然在屏幕上她仍然还是顶着爆炸头哇哇叫的搞笑女主角，但私下里她对于这个世界，有一种透彻的懂得——

“有些电影是要触动人心，有些电影是为了娱乐观众，如果是娱乐观众的那种电影，就要特别地接地气。”

女作家林燕妮在专栏里提到年轻时的她，喝醉了会跑到别人家，为了白色的地毯不被吐脏，女主人必须拿着纸袋在后面跟着，那时她是一个“不知所谓”的女孩，提起这段往事，吴小姐略带尴尬地笑起来：你看，人就需要长大的。

是的，人是需要长大的，而长大就要跟人学，所以她的人生格言是“Don't argue with the success”（不要质疑成功的人）。

小时候没读过什么书，全靠自己眉精眼企，一路搏杀到现在，经历过无数起起伏伏的潮流，始终都立在潮头。

“这条路走不通了就走那条路”，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不想退出”，因为“我还想为这个世界创造那么一点点价值。”

是的，价值有大有小，电影让人哭是一种价值，让人笑何尝不是一份价值。

三十年，什么都看过，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自有一种对于人世的豁达，更有一份跳脱：新潮的时候很新潮，五十岁的时候把所有喜欢过的男神叫到一起，脱衣服和她合影，满足人生大愿。传统的时候又很传统——“一个家里不能有两个导演，女人的天职是生孩子，看护家庭。”

她不喜欢回忆往事，更讨厌煽情，不时插科打诨说笑话。

“我本来都想找个有钱人包养我，但是后来发现我根本就没有被包养的性格，我做不到眼睛亮星星对着他说‘你好帅气、你好有才华’，我就放弃了。”

很多时候，她是一个非常实际的女人。

“拍电影有的是为了拿奖品，有的是为了拿奖金，大部分时候我选择拿奖金。”

有时甚至异常尖锐：“演员怎么会是老师，演员是一份职业，说穿了就是出卖自己的情绪。”

但有时又十分温情，四小时之内要跑八家电影院，接受两个采访，但还心心念念盯着手机，一心记挂着要跟女儿视频，和老公认识二十年，无话不谈关系更像朋友，但私下里哪怕分开两三个小时，也要拥抱亲亲，看得出真是感情深厚。

“我是那种连小学同学都要一年见两次面的人……没办法，人生真是太短了，所有可以保持的关系都希望可以保持。”

坐在保姆车上，她抬眼望着窗外明灭的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江湖夜雨，桃李春风，三十年，萧条时代各异，从糊涂轻佻的傻姑娘到史麦脱亦舒女郎，一路学一路进化，她得到了她真正想要的生活，成为了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讲，吴小姐真是了不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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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佟佟

来源：蓝小姐和黄小姐（misslanmisshu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