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妈妈》从伊始就暴露在自杀的语境下。女儿杰西在告知母亲她的自杀意愿之后就设置好了死亡倒计时，她将与母亲共度生命中的最后两个小时。而故事之外，剧场舞台简单的布景凸显了巨大的钟表，全场观众也一起屏住呼吸目睹死亡一分一分来临。跟推理小说给人的体验类似，一步步抽丝剥茧找线索，最终抓出凶手的模式并不是最可怕的，反而是东野圭吾那种一开始就交代结局给出凶手，主角不知道，观众知道，眼睁睁看着主角赴死的故事才更让人毛骨悚然。

戏中所有行为就是无休止的讨论，是“喋喋不休”。如同柏拉图式的对话，一个人一旦与另外一个人想法相背即马上阐明自己的观点。妈妈与女儿在阐释反阐释中进行着一场为时两个小时的唇枪舌战、言辞决斗，这是一场完美的语言包含关系。玛莎·诺曼也许是马里沃戏剧的粉丝？虽然结局早就交代，当结尾枪声猝然响起还是让人三魂出窍。不过私以为，这是场反“励志主义”的伟大胜利，杰西死得痛快，死得让人想拍手叫好。

女儿杰西的扮演者焦媛

女儿杰西选择死与人格的“异化”有关。这是人类整体层面的普遍现象，从格劳修斯、卢梭，到黑格尔、马克思再到弗洛姆从未停止过对这一悲剧的探索。异化是指在“异己”力量的作用下，人类整体或个体丧失了自我和本质，丧失了主体性，丧失了精神自由，丧失了个性，本体变成非本体。这个概念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告诉我的，当时他看着我们班用手机看NBA的男生说，“警惕手机，未来你可能被异化。”

母亲的扮演者米雪和女儿的扮演者焦媛

在西方戏剧理论史上，戏剧向来被理论家看做作是理解实践生活的一种方式。以黑格尔为例，依他看来，人类“伦理理想”之间的冲突是不可调和的，换言之，人类实践生活所遵循的称之为道德也好信仰也好的东西，都是有限的，不完满的。这意味着黑格尔抱着一种悲剧性的世界观，他认为戏剧要表达的应是这种悲剧性的东西。女儿杰西的“异化”悲剧性表现在其面临的三种关系上：

1. 作为独立个体：她继承了父亲的癫痫，由此引起的种种事件使其无论在社会环境中还是家庭环境中都失去了角色感，从而丧失工作能力。由此痛苦不已，不能自拔。这是她悲剧中的偶然因素。

   
   

2. 在与其他家庭成员的关系上：自小其父母感情冷淡，正如她问妈妈的，“你爱爸爸吗？”妈妈匪夷所思：“我爱不爱他这有什么重要的？”杰西想拥有不一样的爱情，结果丈夫外遇，离她而去。此后儿子成为她悲剧人生的唯一突破口，然而儿子有偷窃行为，连生死都不明，此时，母亲又妄图将意识强加与她，就在这重重家庭成员的互相异化作用下，杰西无法实现自我。这是她悲剧中的必然因素。

3. 在与社会的关系上：由于其身体上的缺憾，一直让杰西充满自卑和抑郁感，失去工作能力，也就丧失了作为独立个体最基本的尊严。因为自己的笑让别人感到不舒服，她失去了医院礼品店的临时工作；因为与人握手时被感觉像个死人，母亲的朋友不再登门拜访；唯一的朋友在得知杰西病情后吓得脸色苍白，“就像僵尸的脸，我可受够了”。这一切荒诞的理由都使她感觉和世界格格不入，“我无力改变我的生活，无法把它过好，也无法让自己对生活充满希望。”这是杰西悲剧中的荒诞因素。

这就是萨特所谓“世界是荒诞的”之真实写照，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有三大核心：“存在先于本质”、“世界是荒谬的”和“自由选择”。杰西的存在无疑是先于本质的，她的世界也是偶然必然下无比荒诞的，接下来她面临的就只有一选择的问题。“人类通过自由选择创造自己的本质，并且其决定人的价值和意义。”

母亲的扮演者米雪和女儿的扮演者焦媛

日本是个自杀大国，日本近代文学的三驾马车是夏目漱石、森鸥外、芥川龙之介；日本现代文学的三驾马车则是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然而让人沉思的是，这六个人里有四人死于自杀。太宰治39岁时投湖自尽、三岛由纪夫45岁时切腹、川端康成74岁时含煤气管自杀。其中太宰治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从20岁开始就自杀，历经5次，终于成功。显然，这样的选择不是逃避，选择这么执意的自杀的他们，一定是在执意的反抗着什么。

杰西也曾试图向着家庭和社会意识形态中人应该的样子改变自己，但屡屡受挫。而她也终于认识到这三大关系才是自己“存在的本质”，再诱人的“励志”愿景也是别人加之于她的虚幻。母亲无论怎样想尽办法希望为杰西补偿、改变，都是徒劳。目的地是条单向道话，GPS无论给你规划哪条最优路线，也是通往悲伤的高速公路。“我有了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到站了，我活够了，我该下车了，我要下车”杰西说。

荣格认为，“往外张望的人都在做梦，向内审视的人才是清醒的”。在《晚安，妈妈》中，玛莎·诺曼通过母女俩对人生的不同选择诠释了两种极端的人对自身的自由选择。

母亲的扮演者米雪和女儿的扮演者焦媛

1.安于现状

我想作为一位母亲，在听闻自己女儿将在两个小时后自杀这一消息后，首先是怀疑的，然后肯定是愤怒，接着恐惧，然后是漫长的否定劝说，最终才会妥协。戏里的母亲也是如此。这位母亲的人生也不可谓不悲惨，面对爱情，从一开始的美好幻想到现在的无动于衷，即使伴侣对她实行残忍的冷暴力，她也只能逆来顺受，将就着生活。她考虑过离婚吗？想必没有。她爱生活吗？想必不爱。

2.勇敢解脱

生存还是毁灭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诚然有很多评论家认为，枪声真正响起，是对生存的妥协。但有爱才有放弃，“我累了，我很伤心，我很难过，我觉得毫无意义”，追求精神的解脱，成全自己，这其实是对自我的肯定。有痛感是还有爱，无动于衷才是真正的失去。杰西的死亡是对“平庸之恶”的坚决反抗，“向生而死”也是一种积极向上。

在老舍的《四世同堂》中，钱默吟太太死了两个儿子，在葬礼上，大家突然发现这个老太太不哭，不说话，但是两个眼睛放出了异样的光。果然到了墓地之后，她一头碰死在儿子的棺材上……

母亲的扮演者米雪和女儿的扮演者焦媛

以上两种选择并不是人类精神困境的特殊矛盾，相反其具有普遍性。在今天商业气息越来越浓的疲惫生存状态下，留给精神生存的空间已然不多。人们是杰西，却更多做出母亲的选择——忍耐生活，平庸等死。杰西与妈妈之间的代际问题，是我们所有人的代际问题；杰西与妈妈共有的焦虑和孤独，是我们所有现代人共有的焦虑和孤独；同样，杰西与妈妈的选择也代表了日常生活和精神追求的对抗。 很难评论孰对孰错，提出命题可能才是玛莎·诺曼的核心之所在。

因此我想这不是一个绝望的故事，这是一个觉醒的故事。如果杰西这样一个柔弱的、重病的、浑身创伤而又无所寄托的现代女性可以通过自杀来掌握自己的命运，那么无数个坚强的、健康的、乐观向上而又充满希望的现代女性就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在戏剧历史里，戏剧一直具有双重诉求。一种吸引力是纯粹的刺激或娱乐性的戏剧事件。另一种是戏剧独特的能力，这种能力可以深刻而富有煽动性地将戏剧素材重组，从而对人类的境遇进行永恒的关照。《晚安，妈妈》大体就是后一种。它让你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死亡和无爱、无智、无趣的生活相比，哪个更可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