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玟一直以积极开朗、活力四射的面目面对公众，直至她去世，家人才公布，她已与抑郁症斗争数年。（资料图 / 图）

文｜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南方周末实习生 唐雅淇 温若梅

2020年7月13日，李玟罕见地发了一条不那么“正能量”的微博：“要医治破碎的心灵，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时间的。勇气并不是与生俱来，是需要从实践中去不断地学习，改进和争取……我还在学习和争取中。我希望……希望……”

五天后，她发文安抚关心她的歌迷：“谢谢大家的关心，我和过去一样仍然在被爱与爱中，练习更好的可能。”她还说，在二姐推荐下看了很多心理学书籍和视频，“当你偶尔感到脆弱是ok的！”

外界很难得知这些话在何种语境下发生，那些字句又是出于何种复杂的心绪。

遗憾的是，她最终没能挨过两年后的夏天。悲伤的消息在2023年7月5日传来，李玟的姐姐李思林确认了她轻生辞世的消息。人们第一次得知，李玟数年前患上了抑郁症，长时间与病魔斗争。

“对公众人物的叙事中，生命的复杂性常常被忽略，我们很容易根据一些光芒耀眼的片段设定一个完整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对Coco的离去如此震惊。”心理学博士李松蔚说，“恰恰是这份震惊，意味着她身上那些负面的体验要被看见，需要突破多么厚重的屏障。”

李玟长年保持着开朗、热情、积极的公开形象，作为第一个登上奥斯卡舞台的华语天后，对待所有人都带着难得的亲和力。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天，7月2日，她还在对歌迷发出的音频中说：“你们做我的后盾，我会加油，那这段时间呢，希望你们自己也身体健康快乐，我非常想念大家，我再努力努力。”

努力、能量，这是李玟社交动态里常见的词汇。她曾在一次采访里说：“这么多年我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也不想让大家看到我脆弱的一面。”这几乎构成了李玟职业道德的一部分。

但是，当我们回顾她的社交平台、重温她近些年的采访，却真切感知到：这些年，艰难时刻从未远离李玟的生活。

这些淹没在纷繁信息海洋中的线索，指向了那个不轻易示人的、脆弱的李玟。在这样的时刻，那一面的李玟，也应该被看到。

2021年，李玟在社交网络发文，“其实我小时候害羞又安静，从不说话，我感觉自己又回到那个小女孩了。”（资料图 / 图）

其实李玟经常提到“害怕”，最近几年，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或录制节目时，并不避讳自己的恐惧。

2022年，她参加综艺节目《声生不息》，当时腿疾已严重到需要不断调整姿势来缓解疼痛，林子祥观察到异样，了解实情后劝她去做手术。后来她才承认，“我以前觉得这很丢人，会想：人家知道以后会不会觉得我不够好？会不会觉得我有瑕疵？会不会看不起我？”

直到2023年3月底，临进手术室之前，她鼓起勇气将伤痛公之于众：

“今天，我要面对我生命中最大的挑战，也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恐惧。我从来不怕任何困难，一切问题总是一个一个来解决。可是这一次我脆弱了，一直想逃避，可是现在真的避无可避了。”

她天生左腿有缺陷，两岁就经历了手术失败，每晚都在痛苦中入睡。住院治疗时，病房里有两百多个小孩，他们的惨叫和哭声印刻在她的记忆中，“而我却隐藏自己的痛，从不跟人诉说”。

人们恍然发现，多年来舞台上那个又唱又跳的李玟，其实仅靠一只右腿支撑全身。每一次排舞或演唱会结束后，“我的腿都痛得要命”。“只是我从来不让人看见我痛苦的一面。这么多年我只想把我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大家，只要大家开心，多痛也值得。”她写道。

由于担忧术后不能上台的风险，她一直拖延手术。2022年10月初，那一刻最终“避无可避”，因排舞时太过努力，李玟的髋关节移位，在没有软骨的保护下，神经线被压住了。

过去数年，李玟一直视自己为“女战士”，以战士的炽热和韧劲面对重重难关。她再度拿出这种态度面对手术：“人总有脆弱的时候，这是难免的，可是我们永远要记住，乌云过后太阳就出来了。”

让她恐惧的事几乎总是和舞台有关。2016年，李玟走上综艺节目《我是歌手》的竞演台，与观众期待的劲歌热舞不同，她选择了一首慢歌。最后的结果令她大失所望，只拿了第六名，回到酒店，她大哭了一场。

她很快调整策略，回归那个热力四射的李玟，一路挺进决赛，拿到歌王。决赛前彩排，她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会走到最后……我很怕被大家遗忘，觉得我表现不好。”

李玟曾说，站在《我是歌手》的舞台，她战胜了对舞台的恐惧。此前，她遭遇过漫长的失声，一度以为老天夺走了她的演艺生命。好几年的时间，她完全唱不了歌。

“那段时间就有种恐惧感。我是歌手，我的生命就是唱歌，你把我的声音拿走，我觉得我就没有我的生命。”

2022年年中，百花奖颁奖典礼，表演招致“车祸”批评。她很快又出来道歉：“很懊恼难过，耳返确实出了问题……我尽自己最大努力完成了表演。我真的很惭愧，很抱歉……下次一定更加努力展示一个最棒的表演给大家。”

2001年3月，李玟在第73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演唱。因演唱电影《卧虎藏龙》的主题曲，李玟成为了首位登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献唱的华语歌手，并被《时代》杂志评价为“华人之光”。（视觉中国 / 图）

为自己而活——在很多个场合，她都提到近几年心态的转变。2020年，李玟为新版《花木兰》重新唱了一版《自己》，她一下子流泪了。“从小到大，我只知道为歌迷而活、为工作而活、为我家人而活，我没有想到其他……从来没有为我自己活过……我不想再做我以为的自己，我就想做自己。”

在一档综艺节目里，她说最新的人生信条是“work hard，play hard（努力工作，也努力行乐）。”

拼命是艺人李玟的底色。1994年，签约台湾现代派唱片公司的李玟，发行了第一张专辑《爱就要趁现在》。小公司，经济状况不佳，公司每月只支付三四千元台币。李玟自己拎着化妆包跑路演，有次从台南坐车，站了8个小时站到了台北。

发片后两个月内，李玟始终等不来通告，她对机会充满渴求。“我就求上天给我，just give me one chance（就给我一次机会）。我觉得，你给我一个机会，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真的很努力，我真的很爱唱歌。”

1996年，她转会台湾索尼音乐（当时叫新力音乐），终于抓住事业发展的机遇。在音乐人姚谦的帮助下，她的《CoCo李玟》同名国语专辑在台湾创下75万张的销量。

1999年，李玟赴美发展，其间困难重重。“记得有次到电台宣传，带着个人资料，他们看都不看，以为我是拉二胡的，所以我必须不断证明自己是唱流行歌的华人歌手。”

拍《往日情》MV，需要在冬天的凌晨三点挨着墙淋冰水，她挺了过去。有一次跑路演病倒，化验结果是营养不良，得了膀胱炎，李玟住了十天院后，“突然发现自己的腿怎么这么细”，趁身材苗条，出院第二天就去拍了专辑《勇敢去爱》的封面。

接到在奥斯卡颁奖礼上演唱的邀请，裙子的腰身21寸，为了那一天状态的完美，她不自觉控制食欲。那时是她最瘦的时候，只有97磅。

李玟曾说，自己人生的三大成就：一是1994年在台湾拿到了新人奖，二是在奥斯卡颁奖礼上表演，三是拿到《我是歌手》的歌王。

但她从没有回头去看当年奥斯卡的影像，通常她看表演影片是为了挑毛病、找不足。奥斯卡的表演是个例外，她想保留记忆中的完美。

2021年7月，李玟在Instagram上罕见发出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自拍，照片中，她穿着粉红色T恤，用橘红色的皮筋扎起两揪短辫。文字中，她写道：

“其实我小时候害羞又安静，从不说话，我感觉自己又回到那个小女孩了……没关系,只是……生活总是带你回到刚开始的地方。只要知道你的爱一直在我心中，好想念你们所有人……”

那年春晚之后，李玟没有做太多工作，社交网络断更了将近5个月。以往她发的大部分照片都是微笑着，就像她2020年底的一条微博里说，“嘴角上扬起来，万物都变得可爱。”

2021年的那个夏天，她接连发了三条微博，都与家人和童年回忆有关。有一条是为母亲庆生，陪母亲打麻将，说起“小时候看到妈妈吃过很多苦，一个人养大三个女儿”，表达了对她的爱意。另一条提起小时候玩的宝剑，想起自己在演过的电影里做女侠，“本来想玩一下，可是木剑卡住了，完全拉不出来。”

那之后几个月，李玟告诉大家，83岁的母亲在晨运时被野猪袭击，严重受伤骨折。和大部分社交网络动态一样，她强调了感恩，和家人互相支持、鼓励。

2022年的最后一天，李玟在Instagram发布了数张照片，其中有一张42.3公斤的体重秤照和挂着引流袋的自拍。李玟写下新年愿景：“爱与信仰。我最喜欢的2个词。我深深地记在心里，我迫切需要它来度过这个极其艰难的一年。”直至她去世后，友人和家人向求证的媒体确认了她曾患乳腺癌的事实。

女战士李玟和生活的搏斗，有一部分为人所知——忍受病痛、婚姻不顺等等，但更多内心的困顿，外界无从知晓。

“我有很多的经历是大家不可能想象到的。”近两年的采访里，她曾这样透露，“希望放在一本书里去跟大家分享，去激励更多的人。”可惜这本书也许不会面世了。

而她口中的那个小女孩，究竟是什么样的？

李玟是遗腹女。她曾在镜头前回忆，父亲去世后，母女四人相依为命的处境：母亲肚子里怀着她，抱着骨灰，大姐抓着妈妈的衣角，母亲另一只手牵住二姐，从深圳迁徙到香港。谈到动情处，她眼泪一下掉了下来，“小时候看所有小朋友都有爸爸，为什么我没有？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很害怕那种没人要我的感觉。”

人至中年，李玟依然保有孩童般的单纯性情。作词人姚谦说：“她一定先从相信人开始，而不是先从怀疑开始，她面对一个陌生人、不熟悉的工作，第一面她都是先从喜欢、相信你开始。她是真心地相信每个人都是好的。”

疫情隔离期间，她会把两粒玉米塞在门牙上，给家人打视频搞怪；去天池，听导游说是“王母娘娘的洗脚水”，她不顾劝阻，掬起一捧下肚。“我必须要告诉人家，我喝了那个水，我活了，我终于活到人生了！”

2022年的一次视频采访，李玟被问及最讨厌自己的哪一点特性，她笑着回答：“我总是忧心忡忡的（I worry too much）。”同年另一次采访，她说，自己正在“学习‘平静’”。

2022年7月，疫情尚未结束，李玟刚出了新歌《乐园wonder》。隔着电话，她对采访的记者说起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她觉得那时是她最好的时候，“I’m not finished，我还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