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可唯 图/受访者提供
“有些人可能天生就适合情感输出,适合唱故事性的歌曲,我是不是应该先把这个唱到我的极致?”
文/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明萌 发自深圳
编辑 / 杨静茹 [email protected]
2023年7月29日,郁可唯“终身浪漫的开始”巡演到深圳,她顶着一头粉发,跟观众介绍自己设计的潮流玩具Proudybaby:“我有点慢热,也有点傲娇……它和我一样,它的胸是挺起来的,我的内心是挺起来的。”
“慢热”一度是观众对郁可唯的印象,由它延伸出的形容词还有“温吞”、“安静”、“距离感”。2009年,她参加选秀节目出道,早期浸泡在传统唱片工业精心打造的都市情歌中,拥有《指望》《失恋事小》等代表作,之后唱了《时间煮雨》《知否知否》等数十首影视剧歌曲。比起她的面容,她的声音以更高的频率出现在影视剧观众的世界里。就算对她不太了解的人,也会在《时间煮雨》的“我们说好不分离”后面接一句“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她少上综艺,露面多是音乐演出,话少,唱完走人。
她认为自己一度处于与人交流的困境中。“参加完比赛出道了以后慢慢磨,然后磨得越来越缩。”郁可唯说。2009年以前,她在成都做酒吧驻唱,性格开朗,唱完散场凌晨3点,还能和朋友聚会吃火锅。那段日子音乐填满生活,生长出很多段绵长的情谊。2009年的选秀比赛,她虽然跌跌撞撞被挡在决赛门外,但也从酒吧驻唱歌手成为正式的签约歌手。唱片一张张出,才发现还有许多唱歌以外的事情要做,比如认真规划自己的音乐未来,比如逼自己社交,比如一定要强势要求才能和某位心仪的音乐制作人合作,比如直面听众评价无论好坏……
“当时我有很多事情在纠结,处在不舒服的状态。有些事想做得很完美,有些事情想要留到后面再说,自己也是一个很懒的状态,导致在工作上都会有一些问题。比如这个作品我觉得还有进步空间的,但是他们说很好,我说好吧,最后还是很后悔。”郁可唯说,“我不喜欢跟别人交流,常躲避别人的眼神。”
2014年,郁可唯发布了第四张专辑《温水》,其中收录了《自言自语》《温水》《唯》《躲起来》四首由她作词作曲的作品,日后的多次采访中,她都提到那是她当时心境的总结。
《温水》的歌词里,她自问:“为何我们纠结,为何我们苦闷?”又说:“不知不觉丢了天真,习惯了不习惯的讨厌。”她在《唯》里困顿:“我是谁?自己唯一的依偎。天没有黑,只是被雾包围。”
另一首歌里,她宣告:“你看不见,但我有我的姿态,我乐意,我喜欢,我讨好不了。但我懂得爱……太多面具戴了又摘不如不戴,时候到了水自流花香自来……学会得到以前先学会放开,在喧嚣的地方躲起来,在羽毛的云端自由自在……我有我的疯狂,我有我的乖。”这首态度张扬的歌叫《躲起来》。
改变发生在2020年。通过选秀节目出道11年后,郁可唯上了另一档女团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她与31位姐姐组团,每半个月完成一次舞台表演。长达三个月事无巨细的真人秀镜头里,她性格中傲娇的一面逐步浮现。
青少年时期,她被歌手李玟的阳光、自信和活力吸引,由此对唱跳产生兴趣。2005年,她第一次参加选秀比赛,尝试走唱跳路线无果,出道后也少有唱跳机会,但在《乘风破浪的姐姐》里她完成了好几个唱跳舞台。
她在《人美路子野》里一声开嗓,她秀戏腔,她在《莲》里吊威亚……;在《FLOW》中,她还写了段rap歌词:“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rap,大多数的想法太平庸,这帮女的到底能搞出什么东东,生活太紧绷,舞台却更轻松。也许不再年轻,但这是我的梦,年纪外貌瓜子脸,还是蚂蚁腰?奇怪的标准却让他们觉得自己审美特别高,有人让我照照镜子,镜子里的敌人就是我自己,懂我就无需多言。”
这些演出让她的能力呈现出更多的维度。“就不要给我这样的舞台,你要给,我一定会呈现好。”郁可唯说。
节目带来的自我认知的完善更显珍贵。“《浪姐》比较彻底改变了我,”她回忆,“让我直面一些不堪,一些不好的话,打破了自己以前很在意的一些东西,比如说年纪、外界的标准、一些title(头衔)。原来可以用rap、我的语言、我的行动去回击一些害怕的东西,我感觉好像周遭的环境变了,但其实是内心变了。”
她常说自己“有点傲娇”,2020年,她开始设计潮流玩具Proudybaby,中文是傲娇宝。在她的设定里,傲娇宝有一头卷卷的短发、可爱的兔耳朵,带着一丝坏笑,昂首挺胸。“它乐观又自信,向着自己的梦想出发。”
现在,郁可唯身上的松弛感远甚从前。“有一件事情我很开心,我要40岁了,”郁可唯说。她曾经很害怕自己的年龄被拿出来讨论。“我比以前更善于表达。我现在就是很舒服的一个状态,难道不值得开心吗?”
▲郁可唯《Dear Life》专辑封面
《乘风破浪的姐姐》第一季结束后,郁可唯和一起参加节目的姐姐们成为了要好的朋友。她们相约在北京露营。当天,郁可唯给每个人挑了一束花,带了很多吃的。这是她们节目结束后第一次聚会,她想做得浪漫一些,“我很注重仪式感。”
车上,孟佳告诉她,沈梦辰为了赶上聚会,买了早上第一班飞机,独自从长沙飞到北京。她被击中,感觉准备的所有浪漫都败下阵来。“第一班”“独自”“赴约”,几个关键词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天。她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孟佳口里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她感知到勇敢、友情和全心全意的付出——每一个都直抵她心中的浪漫。当晚睡前,这件事变成两句词:坐最早那班飞机去见你,这是我这一生最浪漫的决定。
这成为了歌曲《终身浪漫的开始》的头两句歌词,她扩充了词,谱了曲,收录在2022年发布的专辑《Dear Life》中。在刚刚结束的第34届台湾金曲奖颁奖典礼上,郁可唯凭借这张专辑入围了“最佳华语女歌手”。专辑封面上,她顶着一头粉发,站在粉色的池水里,背着手,侧着头,有点孤独,有点傲娇。
她将这张专辑定义为“更加做自己”,比如终于拥有了一直想要但又不敢要的粉红色头发,但是录完歌、拍完MV或是演出结束,她就把这顶被摆弄得十分精致的假发取下。“做自己”成了“有限的做自己”。但有总好过没有,她清晰地感知到,这些年内核在变得坚硬、稳定,音乐中的自我也拿下了更广阔的疆域。
如果说专辑《温水》(2014)是自我表达的开始,那《路过人间》(2019)则是自洽的标志:录制这张专辑中摇滚曲风的《是谁》时,她为了找到摇滚的状态,在录音棚里喝酒到微醺,连续录了好多遍,听着还是不对。“我突然有一个感悟,有些人可能天生就适合情感输出,适合唱故事性的歌曲,我是不是应该先把这个唱到我的极致?搞满意了再去挑战别的?”郁可唯说,“以前总觉得自己唱歌为什么没劲,没有爆发,我去练、去吼,很难听。那一刻我经历了一次与自己的和解。”
或许是因为心态的转变,《路过人间》专辑的同名歌曲也成为她为数不多满意的歌曲。她拿到小样就很喜欢,录制过程也很顺利,录完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感动。“听到这首歌觉得当下非常重要,得活在当下,因为过去过得太快,未来来得很慢。”
▲郁可唯深圳演唱会现场 《路过人间》大合唱
作为热播电视剧《我们与恶的距离》的插曲,《路过人间》成为郁可唯的又一首代表作。
深圳演唱会结束第二天,我见到了黑发的她。我们的话题本该从浪漫开始,但煞有介事的浪漫讨论反倒是在消解浪漫。话题转换之后,散落日常的细碎片段在对话里涌上来:傍晚从家中落地窗望向天际,失了炽热的落日染出渐变的落霞;为小狗庆祝周岁生日,拍照时它对着镜头露出笑脸;在车上侧过脸,树影纷飞,白云也比平时跑得快了些……好多人不曾在意的片刻,像泡泡飘浮在生命里,一个个迸裂,炸开的情绪统统指向浪漫。
这让浪漫显得格外淘气——苦心寻觅却不可得,放下执着处处可见。甚至回忆这些浪漫本身也成了一种浪漫。可我们本来正在讨论如何避免被细节放大的滥情。所以你看,郁可唯果然如自己所言,“矛盾得很。”
矛盾的表象有很多:一边怕寂寞,一边想独处;一边社恐,一边社牛;一边心慌,一边强装镇定;一边录歌时严苛到吹毛求疵,一边录完后觉得不够完美想推翻重来(有几次甚至真的这么做了)。
讲这些话时,郁可唯背光而坐,身影在绵密的言语里招摇。窗外是深圳36°C的盛夏,白云成排游过,湛蓝纹丝不动。她的小脑袋立在蓝天白云间,被圈出一道光晕。眼睛还没适应时,甚至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她的面目随着她的讲述,逐渐清晰。如果她能站在我的视角看自己,一定会说一句:“这真浪漫!”
▲郁可唯深圳演唱会现场唱跳热舞《最痛的痛快》
我的自我在我的音乐前面
——对话郁可唯
南方人物周刊:为什么你会觉得独自坐最早的飞机这件事情很浪漫?
郁可唯:我的十六型人格测出来是i人(性格内敛的人),喜欢有独处的时间,但是有些时候又害怕独处,到哪都会跟朋友一块儿。想要独处的时候感觉会比较明显一些,比如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需要自己想一想,必须要独处。我就是一个矛盾体。
做《Dear Life》那张专辑时,我想要让大家体会到简简单单的浪漫,想让大家觉得舒服,可能情绪没有悲伤,在生活中发现一些很微小的、让你开心的东西,听的时候可以回忆你的哪一年,到哪一个情景中去再体会生活。这个过程蛮浪漫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现在的状态跟那时候比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郁可唯:现在我可能就不想要那么舒服了,开始想折腾自己。我还是希望总体是简单的,但是不是每一首歌都那么平易近人,更刺激一点,至少有一些态度,可能会让一些人不舒服。
南方人物周刊:是因为生活发生了改变吗?
郁可唯:不是,我是一个很喜欢新鲜感的人。我也很容易被感动、很容易流泪,刚刚上来我还哭了。今天我本来要去签售我的娃娃,但临时出了一些状况,改成视频签售,粉丝在现场买娃娃,活动方寄给我签。我和粉丝通过手机视频说话。有几个歌迷告诉我,知道我第一次做,特别难,特别不容易,但一定会支持我,要和我一起做这个(签售)。一下就触动我的软肋,我就开始哭。
我还有点忧伤的浪漫,比如你看我们俩现在坐在这个地方,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地毯上面有一些花纹,有一些破损的痕迹。我走了以后,我会想到破损的痕迹,一年以后、两年以后,破损的痕迹还在吗?是谁弄的呢?
落日会让我伤感,但我又很爱。我家住高层,可以看日落,窗户外面是一些有一点欧式风格的建筑。日落的时候,我就坐在那里,把音响打开,放一些不知名的歌,边听边看,
我很疼惜那些云,它们下一秒就不一样了,就得一直看着,漏掉一秒、漏掉两秒,刚刚的它都不在了,我就会很伤感。以前看了之后我会流泪,现在就觉得好美,刚刚的美我留下来了。
伤感是一件很美的事情。但有些时候我没有这样的空间,甚至我屏蔽掉这样的空间去表达我的伤感,我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去说这些,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我怕把这些伤感告诉他们,伤感的人会更伤感,不伤感的人体会不了。所以一个人慢慢地消化。
我很珍惜它们,它们很宝贵。如果说有一段不完美的情感或者是一件不完美的事情,我宁愿它不完美。它完美的话,我就可能会把这个事情忘却,我愿意它停在最虐我心的时候,让我对它永远都挂念。
南方人物周刊:你最近一次痛苦是什么时候?
郁可唯:就刚才,因为现场签售无法进行,我相当痛苦。现在我很成熟,有一个体现是:我痛苦的时候表达痛苦,开心的时候表达开心。每一次的表达都非常真诚。
南方人物周刊:以前不真诚?
郁可唯:会有不真诚的时候,以前会对自己说:我该哭了,我该笑了。我当然很讨厌。
南方人物周刊:是什么让你现在能做到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郁可唯:是音乐。
南方人物周刊:但音乐一直陪伴你,为什么以前没让你做到但是现在可以?
郁可唯:以前音乐也可以。它会给我能量,给我肾上腺素,给我做自己的勇气。我会把比较私密的情绪全部都放在我的音乐上。
南方人物周刊:做自己是你现在经常提到的词。刚刚聊到《温水》之前的专辑,你说那都不算是完整的自我呈现。自我呈现需要一个过程,慢慢发现自己想要呈现什么,想要做什么样的音乐。你怎么找到自我?
郁可唯:我以前保存一些自己创作的点滴,就是希望这歌能火,或者是这首歌的旋律要好记,但现在就不是,我现在想要的就不一样。
我还没有完全找到自我,我的自我在我的音乐的前面。每做一张专辑真的都非常复杂,要跟很多人打交道,要把想法跟很多人说,在这个过程当中肯定会有很多缺失,很多别人理解不到的地方,最后这么多人再把一切聚集到一起,最终呈现成一张专辑,那不会是最开始想要的那个自我,所以我觉得每次自我还是会在前面一点,专辑音乐的部分还是要在后面一点。所以就永远都不满意,每次都想要往前,这是一个能一直推动我继续往前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