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角儿的跟夫!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一百二十吊!”裕泰大茶馆里响起悲怆的喊声。已然老态龙钟的掌柜王利发、铁汉常四爷、曾经的实业家秦仲义“秦二爷”,一起朝空中抛撒着“祭奠自己”的纸钱。
6月24日,话剧《茶馆》第694场落幕,台下掌声雷动。杨立新在台上舒了一口气,总算不负众望再一次守住了人艺的金字招牌《茶馆》——他既是台上秦二爷的扮演者,又是幕后复排执行导演。他心想,那些凌晨3点多钟就排队买票的观众总算没白来。
一个多月后,杨立新过了自己的60岁生日。60年间,他有近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演戏,用他自己的话说“一辈子干了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演员”。他是《茶馆》里的秦二爷、《龙须沟》里的程疯子、《天下第一楼》里的卢孟实、《雷雨》里的周朴园……也是《我爱我家》里的贾志国,《正阳门下》的杨书记等,几乎每一个角色都是观众心中的经典。
或是因为一直活跃在舞台上,杨立新一点儿都不显老。“已经在办退休手续了。”说这话时,他显得很平静,“但有些戏没人接得住,还是得演。”
读一封信,讲一个故事
一只话筒,一个讲台,一封信,杨立新最新的角色是读信人。他登上了一档“用书信打开历史”的综艺节目——《见字如面》第二季的舞台,没有扣人心弦的剧情,也没有道具和场景转换,只是一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读一封信。
早在去年,《见字如面》第一季播出时,杨立新就开始关注这一节目。他记得一封信——黄永玉写给戏剧大师曹禺:“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了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信写于1983年,对当时的曹禺如当头棒喝。
杨立新听时也是心里“一激灵”,“30多年前的信,放在今日一点儿都不过时,像是在对今人尤其是搞艺术的人敲警钟。”他觉得这个读信节目很新颖,能够从中获得很多养分,所以当节目组邀请他做第二季读信人时,他毫不犹豫应下。
杨立新在录制时一共读了7封信,节目组编播了4封。有夏衍写给《北京晚报》编辑部的信,指出该报之前关于《义勇军进行曲》来历的记载有一些传讹之处;有溥仪的皇妃文绣的哥哥文琦写的一封信,指责妹妹与溥仪离婚;还有朱元璋的圣旨等,每一封信背后都有一段意味深长的故事。
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封绝笔家书。1938年3月11日,山东滕县保卫战前夕,时任四十一军一二四师上校参谋长的邹绍孟彻夜难眠,趁第二天军邮回徐州的当口,他提笔写下一封家书,信笺的头行顶端是“宁儿如晤”四个字。接着,正文从做人,讲到爱家、爱国,时而娓娓而谈,时而厉声呵斥。
“一封家书饱含着对儿子和家乡的思念,也有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的怨怒,他在信里指责儿子‘名列丙等’。他还告诉家人,军人的天职就是视死如归。”杨立新说,如果不读,可能就不会知晓历史上曾有这样一位军人父亲。
“中国文化的历史长河中有很多优秀人物,对民族文化进程发挥着重大作用,读一读他们的信,既可以了解历史细节,也对当下生活有指导作用。”
杨立新自己也正在做一个读家书的电台节目,读林则徐、曾国藩、梁启超等历史名人的教子家书。
最新一期读的是梁启超在1928年写给梁思成的信,当时梁思成在美国宾大建筑学系学习,终日课业繁忙。梁启超写道:关于思成学业,我有点意见,思成所学太专门了,我愿意你趁毕业后一两年,分出点光阴多学些常识,选一两样关于自己娱乐的学问,如音乐、文学、美术等……
“从这些家书,可以学到很多教育以及和子女相处之道。这些信保存下来,也成了家族生活的见证。”杨立新说。
在这个书信几乎消逝的时代,他和儿子杨玏(音同“乐”)有时还用信沟通。有一次,在儿子出演一部电视剧前,他给儿子写了一封信,告诫他“认真对待每一个获得的角色,认真对待每一份工作,做一个认真而负责任的艺术工作者”。
杨立新与杨玏
从小龙套到台柱子
“老杨不是那逢年过节就想吃一顿的烤鸭,也不是出门应酬总要请人吃的牛扒,可往往当我最馋最饿的时候,我只想吃他那碗炸酱面……”今年父亲节那天,杨立新收到了杨玏写给他的一封信,既感动又欣慰。对于儿子称他是“炸酱面”,他很认同,“实惠、果腹,不虚头巴脑。”
其实“炸酱面”还有另一层含义。
在人艺剧院,表演分三个等级:煎带鱼、酱肘子、炸酱面。食堂大师傅逢戏必看,他要觉着谁的戏有味儿,食堂吃饭赠煎带鱼一盘;他要觉得谁的戏有嚼头,一整个酱肘子,连皮带肉,白送;他要觉得谁的戏像菜码在饭下头,非得翻来覆去琢磨,他会亲自下厨,小灶,小碗干炸,冬天锅挑儿,夏天过水,一碗炸酱面亲自端到谁面前。
作为人艺的台柱子之一,杨立新时常能享受到炸酱面的待遇。但如果追溯起来,他到人艺却完全是一种无奈之选。
1975年春天,为躲避上山下乡,杨立新决定在北京找份工作留下来,这才到人艺参加考试。面试时,他读了一段报纸上的《西沙组歌》,又演了一段杨子荣,就成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学员。最初的两年,学员们跟着老演员一起生活、学习、排戏,中间还穿插着学军、学农、学工,打靶、平地、车床等都练出来了。
每一个人艺的学员,都是从跑龙套干起。
杨立新第一次登上舞台是1977年初,人艺排话剧《万水千山》——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反映中国工农红军长征的历史话剧,年轻演员演红军战士,扛着红旗从舞台这头跑到那头,来来回回跑上好几趟。他比较幸运,演一个国民党在地方的联络员,和演国民党一师长的朱旭老师有段对手戏,“虽然只有两分钟,却觉得很自豪,而且也有了自信。”
“北京人艺有句话:毕业就演大主角是一大灾难。你没那能耐,站在台上会哆嗦,私心杂念太多,肩膀扛不起这大梁。”杨立新说,在他的记忆中就经历过一次“小灾难”。
1980年,人艺复排曹禺的经典剧目《日出》,老导演刁光覃有意用这个戏锻炼剧院的中青年演员队伍,安排老演员严敏求演陈白露,杨立新演方达生。严敏求年长杨立新20岁,两人却要演一对儿恋人,再加上对戏中股票、银行等都不是很懂,杨立新“完全失控了,找不到办法,慌了”。
幸运的是,人艺和人艺人“救”了他。他继续跑龙套,看别人分析剧本、排练,听别人谈角色,到排练场看人家怎么试戏。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看黄宗洛老师演《龙须沟》里一个卖酸梨的角色,他在排练厅门口弄堆泥,要进排练厅排戏了,先在泥上踩吧踩吧,带着人物的感觉走进排练场。
杨立新真正的艺术开端是1985年,在《小井胡同》中演小力笨——一个店铺里打下手的小伙计。《小井胡同》排完,他问编剧李龙云,觉得自己演得怎样?李龙云答:“是我脑子里的那个人。” 他信心大增。
3年后,人艺开排《天下第一楼》。何冀平拿出剧本给大家读后,杨立新一点没客气:“这大少爷就是给我写的”,于是给导演夏淳写了个申请:我在宣南长大,从小是京评梆熏出来的。但院里从稳妥考虑,给他安排了B角。结果他一上场两句“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就得了个碰头彩。
杨立新说自己就这样一步步被“推到”了舞台的中央。“为什么是推?随着创业那辈老艺术家90年代开始集体退出人艺舞台,我们这代人不得不共同面对的一个特别难的事——必须得顶上去。”1999年复排《茶馆》,老观众一片“别排了,给我们留个好印象”之声,包括后来的《天下第一楼》《雷雨》,每个都面临这问题,不过杨立新这一代人艺演员,依靠扎实的演出,赢得了观众的叫好, “他们看着看着就接受了”。
此后,《哗变》《北京大爷》《鸟人》,杨立新真正成了人艺舞台中央的人。等到话剧演员都纷纷“下海”演影视剧时,杨立新也偶尔凑个热闹,演演电视剧和电影,像是《我爱我家》《正阳门外》等,很多人都是因为贾志国而记住他。
表演的精妙,就是妙到你说不出
近两年,除人艺经典剧目外,杨立新最受瞩目的戏要数和陈佩斯合作的《戏台》。故事讲述民国时期,一京剧戏班所遭遇的一系列演出事故。他演一个卖包子的票友大嗓儿,危难之际救了场。
“演这个角色,京剧得会,评剧得会,我还在京剧里头嵌了半句河北梆子。”舞台上,大嗓儿京剧变评剧,又变河北梆子的唱腔让观众笑得前仰后合,这喜剧效果都是杨立新的“发明”。他能够会这么多,完全是小时候耳濡目染的结果。“我从小住在珠市口煤市街,旁边是华北戏院,常年演河北梆子,那会儿看到台上的大花脸还往后躲呢,有这样的经历,演起大嗓儿一点儿都不陌生。”
尽管演了很多深入人心的角色,杨立新依然觉得“演戏是一件危险的事儿,只要不离开这个行业,时刻都如履薄冰。”
“怎么克服这种感觉?”记者问。
“不停地审视自己。不会演戏先演戏,会演戏了再演人。”杨立新演戏,不光是演,还爱琢磨戏中人。他演《雷雨》中的周朴园,之后专门为周朴园写了人物小传。通过查找史料和背景,研究曹禺写作时的想法,他最终得出结论:周朴园和鲁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不然鲁妈为什么会给他生两个孩子?周朴园为何一定要给鲁妈5000大洋?房间还保持着鲁妈在时的样子?”杨立新越说越起劲,就这样一遍遍地琢磨,“往人物心里钻,最后将他的心包裹在你的皮囊之下,你俨然是他,但又不是他,人物还是那个人物。这样人就立住了,戏也就对了。”
在舞台上摸爬滚打40多年,难免有“事故”发生。有一年,在大剧院演《雷雨》,第四幕开场,地点是周公馆。幕布拉开,杨立新坐着看报纸,突然发现上一场鲁贵家的一张藤椅没有撤下去。他一边说着台词叫管家上场,一边脑子里飞快地计算:如果我去搬这张藤椅,全部的表演都会被它干扰。于是他还说着原来的台词,直到管家问还有什么吩咐,他才说“把藤椅拿下去”。
“这些都是舞台教给我的,演员除了是角色,还要懂得控制自我,更要跳出来看着自己演的角色与观众间的距离,把握尺寸。”杨立新说,现在表演教学的一个问题就是:总是教演员怎么有激情,却没有人教演员如何冷静地控制自己。
以戏为生,如何演好一个角色一直是杨立新的功课。他至今记得舞台上的一幕,那是20多年前,他在老版《茶馆》里演一个小角色,每每到最后一幕,他总会守在侧幕条边上,看于是之、蓝天野和郑榕的最后一场戏。戏里,饰演王利发的于是之说:“这是我的茶馆,我活我活在这,我死我死在这……”台词一出,就是告诉观众他要自杀了。另外两人下场,于是之撒纸钱,转过脸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裤腰带,往台后走去……每一次应该都是这样的。
突然有一天,杨立新看到于是之扔完钱,没拿椅子上的裤腰带,他当时就想“难道他忘了?”正在这时,于是之突然停下来,反过身来抓裤腰带,“我心里忽然一激灵,他演出了这个老头不想死、不忍死的痛苦……”这个小小的改动所带来的震动,一直留在杨立新的心里。
“表演的精妙啊,就是妙到你说不出来,又觉得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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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环球人物》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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