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知道周璇呢?
那时上海滩头到处都在播放周璇的歌,家家《月圆花好》,户户《凤凰于飞》——白先勇,上海童年
这不仅是白先勇的童年往事,也是许多中国人的儿时记忆。和外婆一起收听的收音机,下午三点半的商场,少女时代被叔叔带出去和女朋友约会的咖啡厅,永远少不了周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不耐烦听周璇的,等到长大,家山北望泪沾襟,古老的留声机转动着黑胶唱片,再听周璇时,忽然有种年少心事被人猜出的滋味,这才意识到,周璇的声音是上海的名片,是初夏别在裙子上的一支白兰花,在深夜里也散发着幽香;是冬日的一碗赤豆沙年糕汤,灯光昏暗,热气腾腾安慰着远行的旅人。
周璇是甜而美的,用上海话来说,捂心。她不必掏心掏肺,刚一开口,听一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叫人立刻痴缠缱绻,立刻肝肠寸断,这是周璇的魅力,也是旧时光的魅力。
2022年是特殊的一年,我在家里做着这辈子再也不想碰的本帮菜饭的时候,杨凡导演告诉我,他想要做一本有关周璇的画册,因为他手头有周璇整整几大本的私人影集,更为神奇的是,他数了数,一共1957张——
1957,是周璇生命的终点符号。
取回酒店仔细观閲,虽然部分照片熟口熟面,但是发现有大量的照片是不曾曝光的,更且无论照片是放大或是直接打印(contact print)都是原底冲洗。内容则从她十四岁入行开始到最后离开的虹桥疗养院,涵盖短暂艺术生涯的每一个变化,明月歌舞团、新华歌舞团直到名成利就。还有一本本剪贴的影片剧照,每张都是contact print,有些还有人工上色、压剪了花边,表达更多的心意。从这些剧照本也可以看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电影的变化,其中《董小宛》《西厢记》《红楼梦》《渔家女》《长相思》《歌女之歌》《花街》,都是表表之作。但是却不见《马路天使》《清宫秘史》《天涯歌女》等等经典名作。更加难得的是,有一大部分是四十年代她在香港拍摄的《长相思》、《各有千秋》影集,还有彩色电影《彩虹曲》的原装彩色照片。——杨凡,我的周璇1957
封锁的岁月里,仿佛忽然有了一扇窗户,那窗户通往一百年前的过去。
而直到一年之后的春天,我才终于在杨导的工作室里,见到了传说中的周璇影集。这是一个明媚的下午,微风拂面,是那种带着点暖烘烘的微风,七八十年前的香港,周璇也许也吹着这样的风,那时候,她有很多梦想,想成为亚洲歌后,想去南洋唱歌,最终,她没能实现。
我默默地坐着,翻完了影集里一张又一张的照片,风吹过我的头发,但我已经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每一张照片都被端端正正地贴好,我猜是周璇自己贴的。照片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是名人,有的却很难辨别。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许有几个月?),我们做着有趣的猜谜游戏,比如这张——
这是周璇十几岁时在新华歌舞团的照片,但她旁边的小伙伴是谁?我们从虞华猜到叶英,我查了一天的旧杂志,发现单靠发型靠不住(因为她们三个都剪过这样的童花头),最终,我们才确认,这是姚敏的太太叶红,我们在影集里找到了另一张她的照片,上面题写着:“周璇阿哥,三弟叶红”。
周璇这样的小女子,在朋友们中的称呼却是“老头子”(叶英),徐健称她为“叔叔小老子”,她是有着我们所不熟悉的英气的,也许我们并不那么熟悉周璇。
影集里当然少不了周璇的巨星朋友们,为首的一张是阮玲玉,照片上的签名时间是民国二十三年的双十节,拍摄这张照片的1934年,周璇刚刚在“三大播音歌星”比赛中获得了亚军,阮玲玉则通过《神女》成为中国电影史上名副其实的电影皇后,她们都是虹口区北四川路走出来的女明星,也许,她们曾经邂逅,擦肩而过。大半年之后的1935年3月8日妇女节半夜两点钟,阮玲玉在上海新闸路服安眠药自杀,举世哗然。
阮玲玉的自杀,因为遗书上的“人言可畏”四个字,引发了上海滩的热议。然而,在阮玲玉去世后的同年4月26日《思明商学报》上,登载了一篇题为《真相大白唐季珊伪造遗书》一文。文中揭露,阮玲玉自杀当晚确实写了遗书,但不是唐季珊拿出来的发表在《联华画报》上的两封,这两封是唐季珊指使他当时的情人梁赛珍的妹妹梁赛珊写的。
神奇的是,“梁家四姐妹”的照片,也出现在了周璇的私人影集里。
“梁家四姐妹”是旧上海的传奇,她们没有多少作品,杂志却争相邀请她们上封面,她们常年担任许多名牌的代言,用现在的话说,她们是当之无愧的“网红”。四姐妹当中,梁赛珍居长,赛珠是二姐,梁赛珊和梁赛瑚是妹妹。除了大姐梁赛珍之外,三姐妹几乎毫无表演经验,然而,四姐妹在1935年同台出演的电影《四姊妹》(联华影业公司出品),却大获成功,当时的影评这样说:“以真的四姊妹,饰银幕上的假四姊妹,《四姊妹》还是第一次。”
四姐妹的父亲原先属于工部局高级职员,梁家算得上是殷实的小康之家,然而,随着梁父投机生意失败,不久去世,大姐梁赛珍只得投身影业(后也曾经陪舞),二姐赛珠和三妹赛珊则下海陪舞为生。1934年,大姐梁赛珍以电影明星身份陪舞,引起了其他舞女的集体抵制,三姐妹不得不离开舞场,又因为违约遭到了大沪舞厅老板索赔(最终庭外和解)。
1935年,梁赛珍卷入到阮玲玉自杀案中,据说,正是因为她和唐季珊的绯闻,成为阮玲玉心灵不堪重负最后一根稻草。但梁家姐妹和阮玲玉当时的关系非常不错,《电声》曾经报道,有一次阮玲玉因为玩牌晚归,被唐季珊拒在门外,阮玲玉哭红了双眼,还是被同时回家的梁氏姐妹发现,邀请阮玲玉回家过夜。梁氏姐妹为什么要帮唐季珊伪造遗书?我们今天已经没法知道最终的原因了,但梁赛珍后来良心发现,与妹妹赛珊一起将阮玲玉的真实遗书公开。
四姐妹中,四妹赛瑚去世很早,所以现在很多人常常把“梁家四姐妹”写成“三姐妹”,实际上,以舞女这样容易引起蔑视的职业,当红于上海滩,她们是那个时代真正的“珍珠珊瑚”。1939年,梁赛珍带着姐妹们前往新加坡,她们打算在狮城作歌舞表演,筹备移民美国。不久,梁氏姐妹却因参与抗日被军方列入黑名单,只得四处避难,梁赛珍在战后曾经担任新加坡南天酒店七彩龙凤舞宫总经理。
在乱世做佳人,凭的是坚韧和勇气。
影集里除了阮玲玉和梁家姐妹,还有胡蝶、陈云裳、李丽华、王丹凤、李香兰、陈燕燕、王人美、金焰、袁美雲、王引、徐玉兰、白玉薇、白云、黃河……
但我想详细说的是以下这张照片——
她在一本影集的中后段,侧着脸这样笑着,然而我们每个人都认不出她来。
我们猜她是一个小辈,和周璇的关系并不是特别熟悉,因为只出现了一次。
每个人翻到她的时候,就停一停,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但说来奇怪,她的样子,却仿佛钻进我心里,一个声音轻轻柔柔,仿佛在说:“你一定记得我,用点心,想一想。”
我几乎是恍惚着上地铁,心里面牵念着那张脸,甚至坐过了站,我知道,我必须要把她认出来。
就这样魂牵梦萦着,忽然有一天夜里,一个名字就这样跳了出来——
董佩佩。
我记得这个名字,因为我有一本1947年出版的《毛线编结法》,书中有一张董佩佩的广告。1946年至1947年应该是董佩佩在上海走红的年代,这位1928年出生的小姑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不怎么出名的小童星,但到了1946年,有关她的花边新闻骤然多了起来,一会儿要结婚,一会儿要当女记者,一会儿又有婚变,到了1947年,处理完家事的董佩佩正式专注于歌唱,在上海逸园大饭店慈善餐舞大会中,董佩佩的名字和姚莉、吴莺音、张露的名字出现在了一起。
我查了查她的笔迹,发现“留念”和签名的写法,最终确定就是“董佩佩”。
董佩佩把照片送给周璇的时候,她也许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和周璇息息相关。1949年,她前往香港定居,之后签约百代公司,百代公司为她打造的人设,便是“小周璇”。而她在1950年代拍摄的电影《金嗓子》,就是以周璇为原型创作的电影,彼时周璇还在生病,然而仿佛一语成谶,冥冥中生死注定。
模仿周璇的歌手不少,但真的立住的,只有董佩佩。周璇返回上海之后,董佩佩成了香港和台湾最炙手可热的歌星之一。当年的董佩佩多红,沈西城曾经回忆道: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时代曲女歌星都往西天取经,极力模仿Patti Page、Doris Day和Pat Bonne的西式唱腔,董佩佩却以完全中国民族传统的唱腔,拿出如《第二春》、《春天是我们的》一首又一首的名曲。
可是她终究还是默默无闻了,听说一度沦落重回舞厅。见过晚年董佩佩的似乎只有沈西城,他的描述令人心惊,“一天接到上级指令要拍一出‘上海滩’式的长篇连续剧,监制指定要取实景”,沈西城四处找寻,那时香港的舞厅式微,只见“一个身形矮小的女歌星”正在老旧的舞台演唱,沈西城写了字条请她歌毕相见。随后,董佩佩坐到了身边,“我看到的是一张极衰颓的脸孔,眼角全是重重迭迭的皱纹,手背布满蚯蚓似的青筋,讲话的声音沙哑而微弱。”
沈西城惆怅地说:
跟我六十年代见过的小周璇,活脱脱是另一个人。
董佩佩的沉寂,一则是因为她挥金如土,她在很多夜总会唱歌,据说她的薪金远不够支付她招待朋友的签单。
一则是因为她总是遇人不淑。她曾经有一段跨国婚姻,嫁了一个韩国人,然而并不顺心。舞星小乐蒂,谈到董佩佩说道:“一日到夜养小白脸,哪能弗死!”。殊不知,四十年代在上海时,她也几乎吃过相同的亏,一度闹到自杀,可是仍旧对着记者说:“我真想有个呢子(沪语儿子)!”
“小周璇”董佩佩的人生,果然和周璇一样,男女之事上,永远懵懂,永远摔得鼻青脸肿,永不回头。
影集里,值得玩味的细节还有很多很多。
一张婴儿相片的背后,细细密密涂满涂鸦,我猜测,这是她在病中所画。
周璇是在拍摄《和平鸽》时精神错乱的,导致她发疯的一场戏,据说是“验血”。周璇当年从香港返回上海,目的只有一个,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找爸爸——那时她已经怀孕八个月了。主流的观点认为,孩子的生父是朱怀德,朱怀德是绸缎庄小开,早于周璇回到上海,此时已经成为了资本家,是被管制的对象。照理说,此时的他应该“夹着尾巴做人”,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朱怀德矢口否认自己是周璇肚子里的孩子的生父,提出要验血做亲子鉴定。而周璇回到上海不久,也登报声明,与朱怀德脱离同居关系,一刀了断。
在拍摄《和平鸽》时,周璇想起朱怀德要自己做亲子鉴定的往事,受到了刺激,因而发作。
在这张周民婴儿照片的背后,她这样细细密密地写着的话,我们已经认不清了,也许在疯狂的黑暗中,她的孩子,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力量。
周璇的心里,曾经蕴藏着许多计划,她在给作曲家李厚襄的信里这样说道:
我预想是一年以后,等孩子大一点,……还是到南洋走一趟,既轻便又能赚钱,你的话不错,趁能赚钱的时候(赶快赚)别将来悲哀,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周璇的南洋计划是在香港时就产生的。周璇信中和日记里多次提到,“邵老二”(即邵逸夫的二哥邵邨人)邀请她前往东南亚商业演出。周璇几乎单纯到幼稚,时任上海市宣传部长的夏衍托于伶带话邀请她回国时,周璇还以为还可以像过去一样,上海拍拍电影,南洋唱唱歌,赚钱养孩子。
周璇回国的同时,她主演的《清宫秘史》正在遭遇批判。这部由香港永华影业公司拍摄于1948年、耗资巨大的电影在1950年3月至5月在北京、上海等城市上映。1950年3月影片公映后,不但观者如潮,《人民日报》还特地发表影评,肯定了电影的进步意义,然后仅仅过了一个半月,形势急转而下,《清宫秘史》变成了一部“很坏”的电影,主要问题是“诋毁义和团”。但这些术语对于在《清宫秘史》中扮演了珍妃的周璇来说,一定是等同于天书的。
当报纸上针对周璇在电台里歌唱的歌曲进行批判的时候,她也显得毫无准备:
近因播音唱了歌,报上挨骂……将来拍戏又不知怎么样来应付呢!太难了!——1951年2月12日,周璇致李厚襄
一个月之后,她显然受到了更大的压力,于是抱怨道:
有一点要告诉你,关于唱歌之事暂时要守秘密,上海知道他们会对我不满,切记!切记!……我觉得自己意志不定,心又太直,所以害了自己,到今天真是吃足了苦头,一言难尽,不说也罢。——1951年3月14日,周璇致李厚襄
这里的“唱歌”之事,应该指的是去南洋。在这封信里,周璇透露自己的情绪很差,“心境不能舒畅,总是想要哭,要大哭一场才好,想想自己的事,真是伤心也”。
而这封信发出之后没多久,她就彻底疯了。
1957年的深秋,37岁的周璇,永远离开了我们。
37岁的生命长度,无论如何,都可谓是英年早逝。
周璇这一生,无疑是令人唏嘘的,我们永远不知道,在她甜美的歌声和迷人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痛苦和忧伤。在新华歌舞团时,15岁的周璇就已经被誉为“天才”,可是大家看到她,仍旧说的是“未免也太可怜了”。周璇从出道开始,带给观众的感受就是楚楚动人,她的凄凉身世,她的娇小身材,还有一开口就让人难忘的声音,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把她看成一个小姑娘。
但实际上,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周璇是一个极有自己主张的“小姑娘”。1935年,袁美云和王引传出恋爱绯闻,所有人都对这段感情持反对态度,只有周璇说:“我不会劝她,因为她实在爱王引。”这样清醒的态度,很难意识到,这个小姑娘,不过只有15岁。
周璇远比我们想象的有事业心。她曾经仿照好莱坞的做法,给影迷们签名:“周璇……这几天……在沪江照相馆,印了两百张的照,听说预备新年送给爱护她……的先生小姐们。”(1936年元旦《申报》消息)这是16岁,刚刚声名鹊起的周璇。她有野心,有志向,有抱负,一直到最后,她仍旧希望能够去南洋唱歌,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仅仅是上海的“金嗓子”,更是中国的“金嗓子”,亚洲的“金嗓子”。我相信这是周璇的梦想,就像她自己说的:“歌唱是我的灵魂,我把整个生命献给它。这是我的誓言,我牢牢地实践着,永远地、永远地……”
是什么造就了周璇英年早逝?当我们俯视周璇的人生,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些节点,比如,在石挥和朱怀德的选择问题上,周璇一直举棋不定。在石挥身上,她仿佛又看到了严华,但那次婚姻失败之后,周璇把问题归结为“圈内人结合”,她认为严华不能理解她的事业心,妨碍她拍电影,但正如《青青电影》上某位“傻影迷”给周璇来信所写的那样,能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远比找到一个只会“仰慕你”的人,要困难得多。周璇最终选择朱怀德,其实是内心深处的一种自私,她希望找到一个人,能成全自己的事业,能支持自己,爱护自己,这当然无可厚非,但前提是,她需要有非常好的眼光,可惜,并没有。
也许因为她太有天赋了,上帝赋予了她美妙的歌喉,也赐予了她精彩的演技,所以她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两全。事业和爱情可以两全,金钱和名望可以两全……当然不可能,没有人可能。
但这又不是周璇悲剧的全部。
她已经很努力很坚强了,我们都看在眼里,即便是意识到选择错了朱怀德之后,她仍旧在积极努力,希望自己可以继续掌控自己的生活。她最缺乏的是对于时代的判断,当王人美已经意识到“小野猫”将是自己在新社会生存的枷锁时,她选择了自我批判,选择了和过去切割,选择了批评那些自己唱过的“靡靡之音”,但对于这一切,周璇不理解,她永远不理解。
我理解她的不理解——因为,在时代的悲剧面前,每个人都是懵懂的。
周璇,她拥有一副永远无法逾越的金嗓子,一个永远不会遗忘的名字,一个不断追问的灵魂,一段足以铭刻历史的传奇,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还没到来,但此时此刻,在这些美妙的身姿中间,在这些泛黄的相片里,家山北望泪沾襟,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是我们所有人的花样年华。
有关周璇的详细故事,都在这本《杨凡的周璇1957》里。我只有一本,听说这本画册也只会在10月2号的嘉德拍卖展览时段,以特别场刊形式与观众们分享。
不过,这些照片即将出现在中国嘉德(香港)秋季拍卖会中,有谁买到了,请告诉我,让我羡慕一下。
文中部分图片来自《杨凡的周璇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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