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王学兵:酗酒者是另一个人

专访|王学兵:酗酒者是另一个人

呆着 内地男星 2017-07-01 15:40:17 23

《酗酒者莫非》在天津大剧院结束了2场演出,第二天早上,王学兵睡过了头。

当他戴着有些搞怪的眼镜,睡眼惺忪地从酒店房间飞奔下楼,导演陆帕刚要上车,大合影刚要按下快门,大家已经做好了表情。

他还没来得及窜进大合影,在穿越一棵绿色盆栽的瞬间,被在场的人抓拍了下来,一个虚晃的身影,一个滑稽的动作。另一头,在剧中演他前妻杨花儿的李秋晨,闭着眼睛,无限哀愁。

这张照片意味深长,他们好像还在戏里,还在时间的塑封里。“就如同三个多月前,也是在最后一刻,我赶上了这趟时间旅行的列车。”王学兵这样写。

3月底,这部根据史铁生中篇小说《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改编的戏,男主角忽然换成了王学兵。

“我好喜欢这张照片,真的很像那个荒唐的我……”

陆帕不知道这个中国男演员这2年经历了什么,这位波兰著名戏剧导演只是发现他很特别,对自己身体和行为的控制,很不一般,“不像学校里教的那种方式。我总是说:你做的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散了戏的人们,几乎都在用一个词讨论着王学兵:脱胎换骨。陆帕深深拥抱了他的莫非

首演后一场让人疲乏走神的研讨会接近尾声,坐在台下始终不肯上台的著名剧作家过士行,终于忍不住作为观众举过话筒:我觉得,这都不用听台词,你就能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他的内心。

研讨会结束后,陆帕去食堂的路上,忽然站住对我说:学兵像一种酶。

怎么解释?

“他会使用我给他的想象,去设计角色,非常勇敢地去面对那些很难描述的话题。其实,他的表演不是靠他的演技,更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和经验。”

2场演出结束后,过了一天,下午,王学兵滑着电动滑板车从家里滑到了附近一家酒店的咖啡吧,3岁的Dida刚刚睡着,宝贝今天有点不舒服,“不好意思我马上到。”他发来了微信。


|1| 

陆帕提前回波兰,只留助手跟下一轮,6月30日到7月4日,这部戏将继续在哈尔滨大剧院演出5场。

他对大家没什么要求,上车前,他也没对“莫非”说什么——这三个月,他习惯了叫学兵莫非——剧中男主角的名字,也是史铁生笔下的A。但他看出第二天演出,莫非可能有些累了,5个小时,他在台上醉生梦死,呓语狂言,孤独地与自己,与困境和虚无对话。但陆帕觉得累很正常,每次呈现地不一样也很正常——不要去假装你没有问题——今天你体力如果不是特别好,你不要假装体力好。今天你如果有一些情绪,如果是这样的——那就是这样的好了。

3个月前接到本子时,王学兵在减肥——现在也在继续。他胖了很多,肚子明显,偶尔也放任不管,也不假装。从“出事”到现在两年多,他排了一部话剧——田沁鑫的《聆听弘一》,拍了2部他很喜欢的电影《未择之路》、《冥王星时刻》,虽然大部分人都不太知道,可以说,他的新闻几乎等于零。

“我还是一个演员的状态,一直在一个创作的状态,只是说没有那么忙、那么风风火火。”他挺喜欢现在,比原来的生活更清闲了,陪儿子的时间多了,自己捣鼓音乐的时间有了,直到有一天他看镜子:哎呀我怎么胖了这么多呢,这不行啊,看上去我自己都没法接受。

他开始跑步,在家里的院子里跑,每天5到8公里。

他一向是比较胆大的人——或者说并不太在乎,他不太怕演不好,演不好就演不好嘛,无非是演戏的一个经历,这都不要紧,没有人说非得演得多么好。我也没什么……不用怕什么可以失去的,因为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所以也就接了这部戏。

于是这三个月,他每天绕着天津大剧院跑步。舞台上,莫非绕着命运的莫比乌斯环,拖着史铁生的轮椅跑步,一圈又一圈。

陆帕从来没要求王学兵要演一个怎样的角色,演一个多么……的人物形象——这在很多人的惯有印象里是很重要的,你应该走哪,不应该走哪,但他们几乎没有这样排练过。每天早晚2次排练,一次3小时,每一场基本都是从即兴开始的。

这天要排的是莫非和一个不知从哪个国家来的一个女记者的对话。饰演女记者的桑德拉,就是陆帕著名的《假面·玛丽莲》里的玛丽莲,她当年的表演把中国观众震了。

她和王学兵坐在广场的长椅上,两个人英语都很烂,鸡同鸭讲,牛头不对马嘴。

-Sorry...

-我什么都不需要...

-Idon’t understand... Maybe you speak...

-Goon...

-Idon’t know...

-I don’t know too.

当他没办法用英语甚至中式英语表达的时候,就开始说中文了,他念起《我与地坛》里的文字。两个陌生人穿插闪躲,断断续续,沉默有时的荒唐对话,看起来那么像诗,而且是越说越孤独。

这是史铁生小说里没有的场景。台词,就来自他们的即兴对话。

陆帕让工作人员把机器架好,场子清空,不许任何人走动,不许有任何动静,要特别安静地进入那个即兴的状态。他只给学兵提了一个要求:莫非,你一个人呆着,呆到桑德拉上来为止。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就什么时候开始。

王学兵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上来,默默坐着,怎么舒服怎么坐,他坐在一个人的时间里。

第一个即兴排了一个半小时。最初即兴练习的每一幕、每一场都很长。

首演结束,场灯亮起,手机上的时间显示:0点53分。加上两次中场休息,《酗酒者莫非》一共演了5个半小时。每个人讲话时的流动感,时间感,都保持着平时的自然而然,不慌不忙。

“我们的演员突然在台上有了定力。他们对于时间的那种感受,完全是深入了他们的血液里。”敏感如过士行,一针见血。

“你千万不要快,排练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地去对待每一个细节。”陆帕不怕慢,他就怕大家特别快的把每一个东西说完,生怕在台上多呆一会。莫非,不要怕你们在台上突然觉得不知道要做什么——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时候就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就好了。生活中难道不是这样吗,大部分时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王学兵想起以前在学校演《第十二夜》,越演越快,生怕观众会睡着,愣是把一个半小时的戏演成了40分钟。

戏剧应该不是让所有人都明白的。这是陆帕的名言。

生活也是这样的。

“当然,我们不是去追求让大家不明白。而是说,你要充分地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你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脑子里的东西是非常丰富的。”

王学兵有的时候会想,我脑子里想了这么多事,但是别人能够看到多少呢?别人能够理解多少呢?后来他懂了,不用去管,人们总是会看到一些东西。如果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那也是不正确的——那就相当于你告诉了别人答案——啊,我现在要告诉你这件事。当大家的答案是统一的时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那还不如告诉大家一个答案就好了。


|2|


所以,这两年的王学兵,几乎是沉默的,在那件事上,没有发任何声。

是2015年3月10 日出的事,他主演的林兆华的话剧《人民公敌》4天后马上要来杭州演了。

之后,几乎是一瞬间,所有声音都被淹没了。包括一年之后,官方出具的一份声明——

几乎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愿意相信。

他的微博名字是王学好,人们都说他是出了事之后才改了这个励志的名字。他很早开了微博,很早用了那个名字在网上写段子,贴诗,贴崔健的歌词。2012年,他和如今已成名的火星电台的黄少峰组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学好工作室”,黄少峰写歌,王学兵唱,有时曾宇也加入进来做编曲。王学兵对黄少峰说,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做一些电视剧和电影的音乐。那样的话可以忙起来嘛。

2013年,火星电台等到了忙的时机,成了陈奕迅新专辑《米》的制作人。朋友张然说:黄少峰在认识王学兵后,状态才慢慢变好。

《人民公敌》剧照

2015年新年,话剧《人民公敌》结束了在温州的首战,他的手机里放着张楚的歌——保佑工人,还有农民,小资产阶级,升官的升官,离婚的离婚,无所事事的人……还在中戏读书时,他就出现在了张楚自编自导的MV《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中。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MV

他亲手给林兆华以及剧组的小伙伴做新疆拉面;

大伙儿一起学大导标志性的不好好穿衣服——穿半件衣服的样子,拍着欢乐的合影;

首演完了那天,王学兵兴奋地和同组的王楠、李浩天讨论着,想把《人民公敌》拍成同名电影.

他等待着,等待着。

没有人知道,等来的是这件事。

跟王学兵呆在《人民公敌》剧组共处7个月的王楠,把声明置顶微博,直到现在还没撤下。

她说:要等到学兵哥这件事情彻底过去,我才撤掉置顶。

王学兵没有那么着急。

“我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实际上。但是大家解读上可能会觉得……但是没有那么严重。没关系,慢慢来吧。舆论只是我生活很小的一个部分,因为我周围的人没有觉得我变成另外的人,所以我实际上没有觉得那么痛苦。如果说一个事情我遭到了周围人的误解,那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痛苦。

 我周围的人,真的是所有人,包括我经常能见到的人,大家交流都和以前没有任何的差别。大家不会因为你出了一个事儿觉得你这个人就变了。

 当然有时候你翻翻新闻评论的时候……但你做任何一个事情都会有这些,所以那也就无所谓了。这是我觉得比较没问题的。”

《酗酒者莫非》中的莫非,一个死了7天之后才被发现的酒鬼,他跟谁都没法诉说自己经历的一切,而孤独,也是史铁生体会并认为的人类最大困境——人生来只能是自己,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

莫非和杨花儿的第一场戏,两个人绕圈走来走去。陆帕说:这不是一场对话,是两个人各说各的。你们俩就像一个钟,她在外头“走”,你一直在顺着她,她牵制着你,甚至你的形体都是有一点点变化的。

王学兵马上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杨花在她的世界里说,你在你的世界里问。杨花在一个树林里散步,在想着你,她在回答你。但她回答的不是现在的你,是她意念当中的你。

台词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

王学兵不想努力告诉大家他演的这个酒鬼有多么不一样——或者是所谓醉态如何生动,他不想强加给这个角色任何东西,他只是明白了这个人的一切,那么他表达出来的,便是这个人。

这两年,他也从不“努力”去说什么。

2015年10月,他和马伊琍演的《未择之路》杀青了,他只是贴了一首罗伯特·弗洛斯特的诗《未选择的路》:“黄色的林子里有两条路,很遗憾我无法同时选择两者 身在旅途的我久久站立 对着其中一条极目眺望 直到它蜿蜒拐进远处的树丛。 我选择了另外的一条,天经地义, 也许更为诱人 因为它充满荆棘,需要开拓……”

“痛苦,欲望或是新的改变都将从那一刻开始。”在《冥王星时刻》阶段性杀青时,他这样解读“冥王星时刻”,有点儿贫——说白了就是要黑不黑要亮不亮的那会儿。

他继续自娱自乐,和黄少峰一起写点并不主流但很不一样的歌,他的置顶微博,依旧是2016年11月Dida3岁生日时,他写的《Dida》。

李亚鹏转发并回了一条,不带标点符号:

十四岁第一次在一起喝酒  十八岁一起上中央戏剧学院  已过而立之年你依然不善言辞  依然有些羞涩  我们都有些坎坷经历  那不正是年少时所期望的吗  我们都愿意为了孩子而改变  那不正是年少时所憧憬的吗  祝DIDA生日快乐

1993年9月,肖全在新疆拍了这张照片,前排两振臂欢呼的摇滚少年就是王学兵和李亚鹏。

“在此之前我都是比较顺的,我觉得有一个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好事,就是你可以重新开始,塑造一个你自己。我觉得每个人实际上都是需要的,只是事件各有不同吧。你比如说亚鹏转行去做别的了,这也是一个重新的塑造。比如说陈建斌他开始拍电影的,他开始把大多数注意力放在导演上了,我觉得这都是一个给自己的重新的塑造。当然,我的这个事情属于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一个外力造成的东西吧,但是对于我来说也一样,同样是一个重新开始的过程。”

王学兵说得很慢,他的嗓音和那天的莫非没有什么区别,低的,沉的,断断续续的,偶尔飞机飞过,轰鸣声甚至盖过了他的说话。

2016年12月,他在朋友圈转发了李亚鹏的一个采访,转发语这样写:人生过半,在路上,中场休息——等待哨声响起。

莫非,你不要去演人物个性。陆帕说。

我觉得这样做的后果是比较真实吧。王学兵说。


|3|

《酗酒者莫非》里有一场莫非喝醉吐了好几次的戏。

他吐了之后回到舞台上,王学兵觉得再次回来的时候,应该是特别难受的状态。

排完,陆帕说:其他的都还好,但是你看上去太可怜了。

王学兵忽然领悟到了。

一个人吐完之后,内心的想法是:那又怎么样呢?你没有吐过吗?没有见过人吐过吗?这有什么问题吗?那我吐了,我已经吐了就好了。我吐了之后我已经是一个新人了。因为我把这些吐掉了。所以我又回来了。我吐掉之后我突然觉得当我吐的时候我有很多想法,我吐完之后要和你们说说我的很多想法。因为你们不明白,你们没有吐,刚才是我吐了。所以我回来了。

那么这个状态实际上就有差别了。王学兵继续说——

那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吐了的人要跟你们说点什么——说说说他又吐了,吐完之后我又回来了——不行,我发现吐了之后我刚才想说的还不那么完全,那我再喝一点,我再喝点。哦,好了,我知道要跟你说什么了。

“独白”完这一大段,王学兵的手机其实震动了很长时间,他一直没发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接起。

“当你把一个演员的逻辑弄的很清楚的时候,那你可能就无所谓你做了哪个动作或者没做——除非某些动作是必须做的,因为它和接下来的剧情有关联,其他的可以随便。”

陆帕说:这会让你慢慢进入一个相对比较自由的状况。

首演完太晚了,林兆华没跟王学兵多说什么,他只提了一下:要有点变化,要更放松。你已经很放松了,要借着这个劲儿更放松。

《酗酒者莫非》演出前

《人民公敌》排练中

陆帕说,莫非,你躺在床上的时候,要去冥想一下,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这个过程是什么。你要像在一个黑洞里慢慢往前走一样,去摸索。

莫非和杨花儿在床上的那段戏,让太多人为之动容。这场的名字是《昆虫的腹部》,他在杨花儿身边蜷缩着躺下,侧身遮藏着甲虫似的包裹的腹部,莫非挣扎着想摆脱甲虫臃肿的腹部,他艰难地呼吸,抬起了昏昏沉沉的脑袋,吃力地探身想寻求杨花的帮助和安抚。

“杨花儿,你收下这些眼泪…… 酗酒者是另一个人。”

这段戏的台词很晦涩,《酗酒者莫非》的排练,实际上是从这场戏开始进入的。对词的时候,陆帕说,把剧本里的说明全部对进去——那其实全是沉默的部分,却是无限意境的部分——

“凉风吹进来了。但这不是让人喜欢的凉快,反而是一团沉重的雾霾,像烂泥一样,仿佛漆黑的润滑剂的臭味和白色的尘土混在一起。”

陆帕说,当你认为它是晦涩的时候,没关系,你就按照这个情境慢慢去说,可能你会从中体会到那些力量,当然,这确实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

陆帕记得很清楚,在排这场戏时,学兵哭了。

“有的时候你会觉得那个压抑的东西在那儿。”王学兵没有多说什么。

“我们总是去说,要在不断演出中丰富那个人物,其实并不是要去丰富那个人物,是说我们自己丰富了之后,我们自然会把自己的丰富代入进去。我觉得如果能够做到这个,真的像他那样,那你就摆脱了一些束缚。”他说。

陆帕经常在台上说,莫非,你不要表达得太充分。

“你表达得太多的时候就是不对的,实际上是没有张力的,你已经到头了。”王学兵早已懂得这个道理。

采访结束时,他掏出咖啡吧的会员卡结账,服务员刷卡的时候,似乎没有查到记录。

先生,您叫什么。

王学兵。

王学兵?好的。

女服务员没有任何迟疑和停顿,甚至多看他一眼,重新输入名字。

莫非滑着他的滑板车飞驰而去。


文|马黎

图|王楠 天津大剧院 肖全 

B小调弥撒曲 巴赫232号

-更多林兆华戏剧展-

想着|为什么林兆华和陆帕想排史铁生的作品

《俄狄浦斯》研讨录

《兄弟姐妹》的中场休息

取消

感谢您的支持鼓励,我会继续努力的!

文章地址:

用户邮箱:

打赏金额:USDT

点击”去打赏“,即可进行打赏支持本文章哦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