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的王秘书申请去边防一线,组织将他分配到阿勒泰红山嘴边防站。
这个边防站是全军队最有名的,因为每年大雪封山的时间都在8个月以上。
他在这里呆了17年,娶妻生子,孩子取名王景春。
王景春在阿勒泰长大。
那里哈萨克族人很多,蒙古族也不少。王景春父亲的朋友很多,各个民族的都有,他们家随时都会有司令员来下象棋,或者有穿着皮衣皮裤的牧民到他们家住,有时候一住就是一个月。
在这种环境下,王景春也有着西北汉子的性格,豪爽,大气,好客。
小时候的王景春喜欢跳舞、排节目,但没想过能靠这个吃饭,只想长大以后在新疆上个班,有个工作,简简单单、正常地生活。
十几岁的时候,他开始想从事表演行业,但是又觉得梦想特别遥远,而且家里人也不允许他做这件事情,身边的同学和朋友对他说,“你想一想,全中国得有多少精英去考,咱们这新疆的就别想这个事儿了,招生简章自己看一眼就得了。”
刚刚萌生的想法也就此作罢。
中考后的王景春成绩并不如意,他进入了市化工技校学习铆焊,毕业的时候,王景春就已经考到焊工五级证书,是同学里级别最高的,差点留校当老师。
毕业后,19岁的王景春被分配到新疆百货大厦上班,在鞋帽部站柜台,卖小孩儿的鞋。那会儿他一个月能拿八百块钱,在当时还是一份令人羡慕的收入。
或许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偶然的一天,王景春认识了一个叫朗辰的人,他说,“景春你应该去上海戏剧学院、电影学院,你有这个素质,完全可以考虑艺术学校。”王景春疑惑中带着兴奋,“我不太懂,你教教我?”朗辰说,“行,我可以教你,但我要先去内地拍个纪录片,等我回来。”
后面的日子,王景春每天站在柜台盼望着朗辰回来。
终于,他回来了。当天王景春就立刻请了假,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跑去找了他。见到朗辰的王景春喜出望外。
导演朗辰
那天之后,他和另外两个朋友开始跟着朗辰看电影,马丁· 斯科塞斯、《美国往事》、《我的左脚》、《因父之名》、丹尼尔· 戴-刘易斯、阿尔· 帕西诺等等。
那个时候,他开始知道了,什么是好的表演。
1995年,王景春去考了上海戏剧学院。由于超龄,他是以特招的方式被上戏录取。
来到上戏之后的王景春,一方面很不适应上海的气候和饮食,另一方面却打开了他对艺术的眼界。
用他的话说就是,来到这儿,知道了艺术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景春站在校园里,他看着天空,感觉外面的世界很大,但在那个时候他内心就默默地坚定了,要好好演戏,认真做一个好演员。
95级上戏表演系的美女帅哥很多,陆毅、鲍蕾、薛佳凝、王一楠都是王景春的同班同学。
王景春也自嘲,自己是长得有点着急。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糜曾回忆,「王景春在班上是一个戏痴,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戏,平时没事就找同学聊天谈戏,找老师研究。
他还能够举一反三,我跟他们说戏的时候,告诉他你要怎么说,他会说“你别说,你让我想一想,实在不行,明天我告诉你”。
自己动脑筋,这样才能学得快。他对表演的执着,对这个事业的执着,是他最大的特点。」
大三那年,王景春接拍了一部电视剧,叫《生死之门》,那是他第一次进上影演员剧团小楼,沿着楼梯上去,他看到了赵丹、上官云珠、石挥、金焰等巨幅照片。这些,都是他心里尊敬的表演艺术家。
感受到浓厚艺术氛围的他,对此心驰神往。
念兹在兹,大学毕业后,王景春考进了上海电影制片厂,开始在影视界崭露头角。
2003年,他在《都市男女》中,把一个“妻管严”上海小男人演绎得惟妙惟肖,以至于很多观众以为他就是本地人。
《都市男女》剧照
虽然在上影的王景春不但落了户,还有了拍戏的机会,但他却不满足于此。
2004年,王景春离开上海,北上京城,开始北漂。
从那时,便开始了后来的王景春最不愿提及的十年,那会儿他跟廖凡、汪启楠一起合租房子,屋里连厕所都没有,大冬天的,解手都得去外面,几个人晚上都不愿意喝水。
廖凡和王景春
「戏少,经济上困难,更主要的是精神上的压力。」他顿了顿,不愿意多说什么,「北漂的经历,我从来不愿意跟别人说,那个就是我的生活,那就是我的命。不管好坏,都是一个必须接受的过程。如果没有那段经历,我可能也就没有今天了。」
在化身备受瞩目的柏林最佳男演员之前,王景春饰演过形形色色的角色。以至于许多观众看着他面熟,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都是天使惹的祸》中,他饰演了任泉的哥哥,
有个镜头还被截进了片尾曲。
《粉红女郎》中,他饰演了跟陈好对戏的眉毛会动的演员。
《金陵十三钗》中,他饰演了一个国军战士。
他还是《匆匆那年》中的老师。
《我11》中,王憨的父亲王伯驹。
《我是证人》中的警察。
《盗墓笔记》中吴邪的三叔吴三省。
《白日焰火》中的干洗店老板。
《黄金时代》中,带领萧军和萧红接触到新思想的地下人员老黄。
《建军大业》中的贺龙。
《影》中的奸佞老臣鲁严。
在他看来,「不管怎么样,有戏演我就去演,我得让你知道我会演戏,我是个好演员。
我要让更多的人在现场看到我演戏,让更多的人知道你是不是这块料。角色大小无所谓,只要让我演就行,就是这样。」
直到2013年,《警察日记》让王景春斩获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
「这个奖就像翅膀,让我在电影的天空继续飞行,点亮黑暗。」
在荣耀的时刻偏偏提到黑暗,也许是因为黑暗过于镂心刻骨。
——那么长一段时间,付出那么多的努力,却没有好的回报,如何坚持下来?
“就是因为喜欢表演,我的世界里每天就是演戏这点事。而且我对我的业务还是比较自信的,相信自己终会在这个行业里走出来。”
——同学走红得比较快,会受此影响而着急吗?
“要说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但是后来我慢慢感受到,能不能走红可能不是很重要,拍好戏才是特别重要的。”
从此,他更加笃定,不靠脸也能吃演员这碗饭。
导演朱枫评价王景春:「很难说他是一个本色演员还是一个性格演员。每看到景春的这张脸,都觉得是王景春,有他本色的成分,但他也有许多性格表演的技巧,他善于在性格和本色之间创造一种模糊的空间,而这个模糊空间正是他表演光彩的地方。」
在《警察日记》中,老乡们真的把王景春当作当地的公安局长。
王景春回忆,「戏里面有个片段是去上访,到高速公路上去堵路。我们都是从劳务市场找的正儿八经的民工。这场戏是偷拍的,把焦点量好了,机器架在隐蔽的地方。我在车上,他们把路围住,有人下车问怎么回事,说“你们等一下,我们去把局长找来”。
然后我就来了,问:“怎么回事啊?你们这什么情况?谁欠你们钱了?”我给他们发烟,和他们聊天,结果他们每个人都有被哪个公司欠薪、赖账的经历。
他们之前知道要拍戏,但是因为这场戏是偷拍的,他们并不知道我是在演戏,真的把我当成局长了,以为我来解决问题了,纷纷说起自己是哪里的,哪个公司欠他多少钱,几年了,不是戏里的台词,是他们真实的经历,希望我去帮他们解决。」
早在《建军大业》选角之初,一张王景春的蓄须照就让他成为导演刘伟强、监制黄建新心中贺龙的不二人选,立马拍板:“这个演员不用化妆就可以演贺龙”。
「其实我觉得表演应该回到最根本的地方,就是表演元素,还是真听、真看、真感受。如果能回到这儿,把那些技巧都抛弃掉了以后,这种表演就是一个最质朴的表演,也是一个最真实的表演。」
王景春在塑造角色的时候,认为人物应该生长在身上。
《地久天长》中,王景春饰演的刘耀军,是个普通人。
30年的人生旅程,从丧子之痛到重启生活的希冀,他的表演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克制的演技将所有情绪都包裹消化在细节之中。
王景春这次的出演与以前的表演风格不太一样,刘耀军让人感觉沉稳、克制。
王景春也说,这次,都是收着演的。
谈及与《地久天长》的结缘,他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王小帅第一次找王景春的时候,他在美国拍一个商业片,就拒绝了。拍完回国之后的某一天夜里,王景春收到三条王小帅的长语音信息。“当时我就知道他找我干嘛来着”,缓了一下,他才点开语音。
听完之后,他给王小帅去了一个电话。“我说,OK,那就去。我把其他的戏都推掉了,来了《地久天长》。”
「这剧本写的是真好,这是一个难得的现实主义题材的剧本。对于我所饰演的刘耀军来说,这也是一个特别好的人物。40年,这40年经过了好多好多事儿,通过这个角色,我能在戏里体验到那些事儿,真的太难得了,太难得的一个角色,太难得的一个剧本。」
王景春喜欢这个剧本,里面的人物似乎都跟他的人生有着暗暗的联系。
「我说过这部戏也是奉献给我的父亲和女儿。这一个家庭的变化,这40年的事儿,里面有我当孩子的时候,我曾经是叛逆少年时候的样子,那种体验会在这个戏里出现。现在我也当了父亲,我也知道当父亲是多么美好了,等于说我也刚好把自己的情感又放进去了。
刘耀军也是个北方人,北方人的那种父子之间的关系是非常传统的。老子就是老子,儿子就是儿子,这是家里的规矩,但是在这种规矩下,往往就会出现对抗。我曾经是个叛逆少年,所以我能体验到这种情感之间的碰撞,我在演这个父亲的时候,就会想到我的父亲。」
当带着片子来到柏林电影节的颁奖礼,最佳男演员宣读王景春,所有的镜头和闪光灯都对准他时,「脑子有点空白,我想故作镇定来着,但是被导演吓着了,他在那一声大喊,把我吓了一跳,哦,原来是真的。」
柏林一直在王景春心中,是三大电影节的最高荣誉,这一刻真的实现了。
评委会主席朱丽叶·比诺什透露,最佳男演员和最佳女演员的评选几无悬念。
评委之一的德国女星桑德拉·惠勒提议夫妻两人都要获奖,「银幕上几乎没有另外一对夫妻,可以有如王景春与咏梅演绎得如此自然。」
第一次与咏梅合作的王景春,也觉得,「特别好,我们的表演可以说是水到渠成。每一场戏都基本是即兴来的,因为我们已经把剧本烂熟于心,也都不对词,要的是我们生活在人物当中的状态,下意识的一种反应。」
这是在王景春看来,表演的最高境界。
几年前,在东京拿奖之后的王景春,回来紧接着就客串了一个朋友片子的角色,如果一般的演员,刚刚拿完东京影帝,紧接着拍一个不是男一号的小商业电影,根本就不会来演的,但王景春来了。
现在,他又拿了奖,但在他眼中,重要的永远不是多么出名,多么光彩夺目。
而是,「拍好戏,演好戏。
得奖只是肯定和认可,是目标但不是唯一的目标。
还是好好拍戏,老老实实做人,这个心态肯定是不会变的,追求的是好的剧本,好的人物,有好的戏肯定要去演,在类型上,新的形式想去尝试一下,新的表现方式去尝试一下,没有演过的新的人物去塑造一下,以前没有演过的去演演。」
正如当年在庐山上,喻恩泰指着湖水让王景春许下的愿望。
他说,「好好演戏」。
演到,地久天长。
采访、作者、编辑 :幺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