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期轮值毒叔 ■
■谭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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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演员要放正心态,表演才能不悬浮
谭飞:我对文康是比较感兴趣的,因为我觉得你表演的信息量很大,你有一种模糊空间的自我诠释能力,这一点可能是现在很多中国演员比较缺失的。他们只能按照文本本身演出,后面外延的东西演不出来。但我看你演得出来,特别是《暴裂无声》中你演的那个律师,我觉得特别好,就是各种情理法纠结。
袁文康:对,不确定性。
谭飞:心里住着魔鬼,但可能又是个天使,就是他非常不确定,非常模糊、混淆。
袁文康:他就是觉得自己是个天使,只是在这个选择上去帮助谁,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坏人。当时我和忻钰坤一起聊这个角色,从晚上9点一直聊到凌晨3点,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包括你没有写出来的,因为有的东西是没有办法写出来的,你只能靠观众自己去脑补。我说你要把每一个细节很详细的告诉我,我相信这个人物在你脑子里是清晰的,所以通过你的表述,我能够抓到文本中没有的点。因为我跟编剧聊的时候,他说我当时没有那么想,但是你要这么演的话,其实可以尝试一下。因为每个人都有部分潜意识的东西,这一定是你的喜好,但人对自己喜好不一定是100%了解的。所以我在不断地阅读剧本,了解导演,深挖角色,因为这个东西你只能往里找,往外的话那个东西其实不是太准确,只是片面的信息,可以参考、借鉴而已,但是它长不到你身上来。所以你还是得通过一些东西深挖自己里面的那个东西才行。
谭飞:所以我觉得你的表演是有根的,你是真的进入到了这个角色里面,而且把它所有的行为自我合理化、建设足了才去表演。绝不是仓促的看了台词,觉得差不多了就去演。我们在日本、韩国看到过不少这样的演员,他饰演的角色可能真的很难用正和邪来划分,对吧?
袁文康:对。
谭飞:只能说他在某件事儿上,他的行为是对还是错。所以这是我看着迷的地方。我觉得文康真的不一样,包括你的表演节奏也是让人想不到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经常琢磨一些事儿,内心世界是很丰富的。你觉得这样的表演,是你人生很多经历最后的一个抉择,还是说你本身就喜欢这样的方式?
袁文康:我喜欢用这种方式,我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我们要去呈现一个人物的时候,不管文本怎么去判定他最后的走向,你都必须要尊重他,他也有发声权,就是你在表演的时候,无论从哪个角度入手,你都必须要赋予他的人权,角色也是有人权的。
谭飞:基本的权利。
袁文康:对。我平时还喜欢听音乐,您刚才提到的表演节奏,我觉得我有时候会在下意识间把我对一个音乐的理解,放到这段戏里,就是看一段文字的时候,会把这段音乐的节奏放进去,我觉得那样是好的。
谭飞:对,因为你经常会有一种若有所思状,所以我觉得你在跟别人对手戏的时候,你的节奏是比较不一样的。
袁文康:对,我基本上会把他的台词都背完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你在看他表演的时候,你在跟他沟通的时候,两个人在碰撞的时候,他那个节奏感就能出来,而且好对手往往会让一场戏跟剧本写的完全不一样,包括两个人的很多律动。我跟陈数在围读《结不了婚》剧本的时候,我说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要像一个双人舞,说话的时候要像二重唱。
谭飞:做了个音乐性的定位。
袁文康:对,这两个人的双人舞就像旋转的华尔兹,转过去以后他要换舞伴,但再转一圈之后她又是你的了,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而且陈数老师声音音部比较高,她中音弱,所以我们俩在说话的时候,我故意把声音放虚来和她的声音,做一个二重唱,我做一个二声部,她作为主音,这样两个人的东西才好看,才会让观众们感兴趣。我一直认为演员是这个角色的第一观众,你要作为第一观众,去欣赏它。导演在监视器看,他是第三观众,你的对手是你的第二观众,你们俩的交流,到荧幕的时候,那就是再往后了。真正的观众在看完剪辑之后的东西时,他是完全不同的想法,他不会想到你,但是你所隐藏下来的这些东西,他们其实都能看懂,他们都能get得到。
谭飞:因为我觉得你是有很多暗流涌动的演法,比如说像日本的三船敏郎。
袁文康:对,我非常喜欢他。
谭飞:静静的决斗,他的眼睛永远在看着你,好像没有内容,但其实是非常丰富的。
袁文康:因为他的气息好,他是一个真正的剑道高手,黑泽明也是。
谭飞:对,很稳。
袁文康:非常稳,所以两个高手在见面的时候,其实就是气息的一个比较。谁的气息更平?也就是心态。
谭飞:其实就跟武林高手一样。
袁文康:对,气息就是非常重要的。有时候演员靠的不光是外部技巧,内心的东西也要扣紧,就会出来不同的东西。
谭飞:就是安静的力量如果具备的话,你外部的丰富就有依托,而不是浮、不是悬。
袁文康:没错。
谭飞:我听你跟海林讲,其实你的表演也是很独特的,自己也是在进修,学的表演。
袁文康:对。
二
对角色的把握和理解是关键
谭飞:后来学完表演还开服装店去了。感觉像是不务正业,但是我们看到很多很优秀的演员或者很牛的表演者,他们大多数都是有其他职业的,最后引导到一个高峰,你觉得那段历史对你的人生帮助是什么?
袁文康:因为我觉得在人生最美妙的时刻里,你要学会享清福,在没人打扰的时候,你有大量的时间可以学习。我觉得就是要把有效的时间用在有用的东西上面,其实都是在为后期做准备。我那时候有大量的时间可以去阅读,包括阅读文字、阅读影像。
谭飞:喜欢阅读什么文字?是小说还是?
袁文康:小说、哲学、宗教。
谭飞:心理学。
袁文康:心理学。有时候也会去美术馆,其实我不太懂绘画,但是我对雕塑特别感兴趣,我能一整天趴着看一个雕塑,我会想那些人怎么弄出来的这个东西?你能看到骨骼、纹理、肌理、力量感、流动感,感觉他是有故事的。
谭飞:这种安静的力量。
袁文康:对,你能看到这个雕塑它呈现出它内心的涌动,它的那些过去、过往,你其实都能看到。
谭飞:是,我特别同意你这句话,其实真正好的表演者就是这样,他可能一言不发,但是观众一看,他的前世今生就出来了。你是不是也一直在追求那种不要太多的笔墨或者不要太多的词,我也能表达得很到位。
袁文康:最好是不要说话,也能把这场戏演明白。
谭飞:而且观众也能明白。
袁文康:对。所以它就要求你的行为必须要准确。我跟很多小说编剧聊,他们都是追求台词的准确度,就用一个词形容这个人当时的状态。这个就是每一个演员在表演的准确度上来讲,你就可以想到一个动作,比如说吃饭,难以下咽,这都没有台词。像郎雄在《推手》的里面那个就只嚼了一口饭吞下去。我觉得好的电影,它每一个镜头你是都可以铺上文字的,而且是准确的文字。
谭飞:是不是准确感比设计感更重要?设计反而是有点弄巧成拙了。
袁文康:那个东西太小了,因为它的准确度来自于你对这个整体性的把握,它不是单场戏,人物你不能只是演单场戏,它是一个整体性的东西。就像我那时候跟朋友讨论,我说你们编剧写一个东西,最重要的是什么?他说是中心思想。不是所有写作文的时候都要学这个吗?中心思想、立意。他说你先把你的中心思想提炼出来,你再去写。我就把这个用到了表演中,包括所有的理论性东西,你都要把它变成一个实际可操作的东西。但这个东西在书里并没有给你提供,方法还是表演,看乌塔·哈根的那些书,她的理论,斯特拉·阿德勒的二十二堂课,他有一些案例。但是在你的表演中,你如何去使用它,你得自己想一个方式。比如说《暴裂无声》就用了一个方法派的技能。我觉得那个人身上是有一种窒息感的,因为生活让他非常窒息。所以导演在喊action之前,我一个人在那安安静静的,我要把身上所有的气吐干净,然后不呼吸,整个你喉腔这个位置会一下子往里缩,你就待在那。
谭飞:就那种压抑。
袁文康:对,然后喊开始,你得忍住,那个气它自己会缓的,你只要一放松,那个气,它就有了。
谭飞:但按照你这样的表演状态,你会不会担心每部戏太难出来了?
袁文康:不会,它其实是一种好进入的状态。
谭飞:有些可能就是走火入魔了,就像你说的,因为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角色,可能自己就退到后面去了。
袁文康:有时候学心理学的时候,你是知道自己怎么进入的,所以你也知道自己怎么出来。如果你要不知道自己怎么进入就进去了,那你就得去看心理医生。因为当你不知道这个东西发生的时候,其实是个危险的信号,因为它变成了不可控的。我现在就是在用一个可控的实验方式,有时候演一些包括玄幻剧的时候,希望实验一些东西,学过的表演理论里面的东西,比如说怎么用指尖去演戏,怎么把芭蕾融入到角色里。对,就是形体。我以前也实验过,怎么把芭蕾中的小丑放到一个古人身上。
谭飞:放古人身上?
袁文康:对,特别是玄幻剧,他可以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实验,手指、脚、胡子,其实都是可以带入的,可以实验很多技巧在里面,很好玩的东西。
谭飞:我觉得文康是个戏痴,讲到演戏的时候,你的眼睛里就会有光。我有时候跟王劲松聊也是这种概念,他可能把很多角色分析得特别透,而且他的那种表演方式可能是最适合他自己在里面的一种呈现。当然你也很在意旁边对手演员或者整个群体气场和谐。
袁文康:戏不是一个人唱的,一定是大家一起把它给托起来的,那才是成。甚至说你把对手托出来,让他成,你就成了。
三
记住我的角色,无需记得我是谁
谭飞:但是确实也有一个我们现存环境的尴尬,文康是一个有特点的男人,但是他存在感可能没那么强,因为不够太帅。很多人会问袁文康是谁?我们直接脸熟,但不会太有一种记忆度。关于这个事儿你有没有苦恼过?
袁文康:我没有太多苦恼,我觉得其他人见到你的时候,都能说出你的角色,说出你角色的名字。就每个人其实你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也就不会有那些苦恼。
谭飞:所以你不会想让袁文康覆盖在角色上,在它下面就行了。
袁文康:在它背后多好。因为你们看到它就可以了,你不要记得我,也不用记得我。因为你们已经记住了我创造的那个角色了,我觉得这个就是对演员最大的一个尊重。
谭飞:那讲一下《贤妻》。就是美国那个满头白发特别牛的演员,8次提名奥斯卡都没拿奖,但她演戏演的太好,她的一段泪有各种信息,但你都能很有层次的看出来,所以我觉得文康你就是一个不特别在乎世俗名利的这么一个人。
袁文康:我觉得现在挺好的。
谭飞:那对于那些跟你同时出道的那些人可能没有你演的好,但是好像大家一说到他记忆度就会更高,你会不会偶尔会有这样的一个看法?
袁文康:也没有,因为你在看这个人作品的时候,有时候就是很服气,他就是很好,如果真觉得不好,那可能是我落伍了,但是观众喜欢这个东西,我就经常这样想,因为你必须得从失败中获取经验。我也有微博,但是不总上,我觉得我不太懂怎么交流,里面有很多人有各种各样的心理,他希望通过一个东西来满足自己的心理。如果有人会care这个东西的话,那我推荐他看一下《乌合之众》。因为《乌合之众》里面有一部分是讲个体心理学的,当你关注于自己个体心理健康的时候,其实你在往这方向发展的时候,你是看不见这些东西的,他们干扰不了你,你还是要往自己的这个路上走,我有太多事情要做,我没有时间管你这些事儿。
谭飞:就主要精力还是集中于表演的。
袁文康:对,在专业上,我们就是一手艺人,把你该干的东西干好就完了。但是在这个东西上面,其实你有时候反思自己,还是有很多东西是你不擅长的。就比如我过去形体很差,驼背,腿脚不是太灵活。那我就是通过业余时间去练散打,随时都要准备着。
谭飞:得身手敏捷。
袁文康:对,你还是要去实验,就是拿自己的身体去做实验。
谭飞:那在这个新的谍战戏中,你有这样的表现吗?
袁文康:我当时拍的《胭脂》也是个谍战,就跟这个谍战有点类似,都是讲上海这一段。因为我觉得演这种历史阶段的人,你必须对这段历史有一个自己的历史观,你要纵向横向的看清楚那个年代的人。我当时拍《1921》的时候就去了法国,开始深入的了解这1921年,从19年这些历史横向他们的发展历程。以前拍戏,我们就养成了一个创作的习惯,他说你得看清楚那个时代的人是什么样,那个时代是什么样,咱们再去演时代背景下的人。所以那时候翻老照片,山东画报,山东画报的老照片,十册我全都有,然后每天拍戏就是在看这些照片,看照片上的人,看那些文字,记录下的文字感受,然后翻翻翻。我当时在拍《圣天门口》的时候,我吓一跳,我找到一张照片跟我长得很像,一个共产党,台湾来的,也姓袁。我就看进去了,就开始演,拍完《圣天门口》就拍的《1921》。我觉得每一个人物都有每个人物的个性和他的灵魂,作为演员一定要把它区分开。我的每个阶段可能也不太一样,以前是口吃,现在成了话唠。
谭飞:对,完全听不出你曾经口吃过。
袁文康:可能有时候说上海话说急了,也会有一点点。你作为一个演员,你还是要职业化,你必须把普通话说好。包括这也是困扰了我很长时间的东西,但是你会发现你慢慢去做,一天一天的变化你是能看到的。
四
演无止境,是遗憾感推着演员前进
谭飞:那你刚才也说了,你对自己定位叫手艺人。我相信你是想演到80岁、75岁,能演多久是多久,等你到8旬的时候,像肖恩康纳利那种,他永远就是记住他蓝色的眼睛,到了80岁的袁文康,你觉得大家应该怎么说这个人呢?是个手艺人袁文康,还是?
袁文康:你看肖恩康纳利也是一直在使劲要摆脱掉自己007的那个东西,他一直在为之而奋斗,我觉得他一直在不断地演戏支撑他的这个点非常的重要。
谭飞:就不断地演。
袁文康:对。因为其实有时候就像禅修和过去那些苦行僧一样,有两个让我看得热泪盈眶的电影,一个是《阿甘正传》的那个导演拍的《云中行走》,走钢丝的人,云中漫步。
谭飞:走钢丝那个特别牛。
袁文康:当他踏上那根钢丝的时候,这个世界突然就平静了。只有你自己和这个世界和这条钢丝,就像我们有时候演戏一样,你就是走在这根钢丝上,你不能有一点偏差,要不然就坠入深渊。我看到那儿的时候一个人窝在沙发,窝在那个凳子里,抽泣了5分钟,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家通过一部作品让全世界人了解,作为一个创作者的难处。所以我脑子里突然就想起我以前看的那个雕塑,《囚徒》它立在博物馆里。虽然是大师的遗作,但是没有人看得懂。大部分还是去看三尊,最主要的是拍照。
谭飞:名气太大了。
袁文康:所有人走过它就走过了。
谭飞:不知道它的价值。
袁文康:对。那一刻你知道这个才是他想要表达的东西。他所有过去的大卫也好,什么也都不是,那个都还是别人想修改过的东西,只有那一刻你跟他相通了。还有一部电影《雾中风景》。我刚看完的时候,我没有那么大感触 ,我定在那一会儿,我站起来想回头给自己泡杯咖啡,走向窗口的时候,突然到了桌子边有个依靠的地方,我靠在那呆了一分钟,我觉得自己快起不来了,这就是一部艺术作品带来的力量,它没有那么猛烈,但是它能持续很长时间,它能在你心里回荡很长时间,那我希望以后我自己的作品也应该是这样,你作为表演者,不要急于名成功就我们都是走在这个路上的人。
谭飞:其实每个人都在寻找高峰。往往就是期望它但又得不到,但是在得不到,得不到,得不到多次累加之后,可能就得到了。
袁文康:得不到多美好。作家写爱情永远是得不到的,爱情的结尾都是悲剧,它都是得不到的,而有时候你不要直接告诉他们这就是爱情。拍《胭脂》的时候,我就跟赵丽颖说,我们俩是师徒情,我们俩绝对要把那种男女情拿掉。那读书人知道师徒情是什么,就做了一个扣。她会演得很顺畅,她会把所谓累赘的东西全部拿掉,我说你就演你自己,不要在意自己没有学过表演,我说我也是半路出家的,跟你一样。你就是要给她这种自信,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生命力,你会从比你年轻的那些演员身上收获到很多东西,只要你细心观察,你就能获得很多的力量。这种东西比你学一个什么技巧,影响你的时间更长。就像你演到一个好的人物,像蔡和森他身上那种精神,这种伟人身上的精神,其实如果你把它吃透了,放到你身体里,真的可以影响你很长时间,包括在生活中,它也会让你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
谭飞:所以,我也希望看到文康对表演的追求,第一是永无止境,第二就是早日找到比较吻合自己标准的更好的东西。我是感觉到你对原来作品是既满意又不满意,你永远是自己在自我革新或者自我修正一些东西,这也是个学习的过程。
袁文康:对,就是你也在成长,我现在可能看这个东西,我觉得挺好的,可能再过几年我觉得就不好了,我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方式。就像《集结号》中的那个角色,演完很多年,我还在想那场戏要是那么演就好了。但是再回头你再看的时候,发现有些东西它没有办法复制,你的青涩没有办法复制。
谭飞:生命不能两次经过同一条河流。
袁文康:对,所以它就是这样。遗憾吧?也遗憾,但是它那种遗憾感还能够不断地推着你往前进。
谭飞:行,好,谢谢文康。
袁文康:谢谢,谭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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