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卷诗书】王刚小说
茅台文艺村●微刊 2016年第48期
《茅台文艺》编辑部
贵州省仁怀市作家协会
【内容提要】日本侵华期间,一个名叫张崇焕的酿酒师屈从日本人的淫威,为日本指挥官山本酿酒,最后利用高超的酿酒技术,不但暗杀了汉奸张二狗,还将山本及其部下全部毒杀,完成了从汉奸到英雄的转变。该小说注重讲述了张崇焕爱恨情仇,以及从隐忍屈到毅然反抗的心路历程。
酒 神
王刚
一
日本人说来就来。
山本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在汉奸张二狗的指引下,嗅着空气中如丝如缕的酒香,气势汹汹地扑向枣城水井街张氏酒坊。
山本是攻打枣城的指挥官,年纪不大,顶多三十岁。听老人们说,山本五短身材,面庞瘦削,短发竖立,鹰钩鼻,浓眉毛,嘴唇上方留着两撇小胡子,一双光芒逼人的鹰眼。山本是一个中国通,懂中国习俗,喜欢中国菜,会说汉语。自从参加了对中国的征战,他作战勇敢,善于用计,很快便被破格提拔,一路青云直上。
据说,山本有三大嗜好。一是嗜杀。只要见到血,山本就会疯狂起来,像只见到屎的饿狗。据枣城县志记载,山本进入枣城后,曾经手持锋利的东洋刀,砍杀了上百民众。二是嗜色。山本喜欢中国的“花姑娘”,恨不得顿顿当饭吃。据枣城县志记载,自山本进驻枣城后,先后奸污女人达一百之多,有的甚至还怀上了他的孽种。如今,枣城郊区的某个农民,和山本很相像,简直出自同一模子。据说,那就是山本留下的种,是活生生的罪证。三是嗜酒。山本每次进食,可以无肉,但必须有酒。他认为,不喝酒的男人根本不配叫男人,不喝酒的军人更不配叫军人。一个男人,如果不喝酒,简直就是被阉割掉的公鸡。在山本看来,酒是一种火焰,可以点燃男人的身体和灵魂,让男人勇往直前,不惧生死。山本每到一处,就要收集当地的好酒,存储起来,慢慢享用。山本带兵,有一个不成文的习惯,每次出征,都要把部下聚集起来,训一通话,喝一碗出征酒。那些喝了出征酒的日本士兵,如狼似虎,如豹子如疯狗,杀起人来如砍瓜切菜,锐不可当。
攻打枣城,山本几乎没有遭遇什么抵抗,中国的士兵放了几枪,便夹着尾巴溜之大吉。山本带着部下,几乎不费一枪一弹,就成了枣城的主人。
进入枣城后,山本就听说了张氏酒坊的大名。于是,在张二狗的带领下,直奔水井街。嗅着风中的幽幽酒香,山本不由兴奋起来。
二
那个遥远的黄昏,残阳如血,彩霞似花。
张氏酒坊的掌柜张崇焕像往常一样,穿着长衫,坐在院子里的大竹椅上。他的面前,放着一张小小的茶几,茶几上端端正正地站着一只黑漆漆的酒壶,躺着一卷古色古香的线装书。酒壶里,装着刚出锅的酒,还散发着温热。他随意地翻着书,时不时抿上几口小酒。工人们都在忙碌,进进出出,一片喧闹景象。张崇焕却置若罔闻,沉浸在属于他的世界里。在枣城水井街,人们早就看惯了张崇焕的这副模样。他的世界,不在酒中,就在与酒有关的书中。
说起来,张崇焕算得上枣城的名人之一。张崇焕的有名,主要与他的两大嗜好有关:书,酒。
张崇焕出生于书香门第,他的祖父及父亲都是秀才。父亲对他管教甚严,希望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没想到,张崇焕却无心仕途,迷上了古书,尤其是那些与酒有关的古书。他一头扎进祖辈留下的书屋,如痴如醉地翻着那些古色古香的线装书。为此,有人叫他书蠹。蠹,虫子的意思,也就是说,他就是一条书中的虫子,以书为食。
印象中,喜欢古书的人,往往是些老学究,或者身上带些腐朽气息的老头。张崇焕似乎是个例外,他年纪不大,不过四十几岁,正是男人可以大有作为的黄金年华。他的妻子王氏,是私塾王老先生的女儿,容颜姣好,温柔贤惠,聪慧能干。王氏为他育有一儿一女,十五六岁,正在国立中学读书。这样一个家庭,让水井街的人们生出许多羡慕。人们说,张崇焕真是个傻子,一天抱着那些古书干啥,还不如好好抱抱自己的老婆。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饱读诗书的张崇焕,竟然迷上了酒。只要见到酒,他就忍不住要喝上几口。他喝酒很有讲究,具有神圣的仪式感。他小心翼翼地把酒碗放于桌上,微闭眼睛,翕动鼻翼,呼吸悠长,似乎要把那酒分子一直吸进五脏六腑。随后,他把脸凑近酒碗,圆睁眼睛,一丝不苟地观察碗里的酒,似乎要明察秋毫。枣城人曾戏谑他: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莫不成酒里有花有宝?他不说话,继续看,神闲气定,面不改色。随后,他双手捧起酒碗,缓缓端到嘴边,轻轻抿上一小口。酒入喉后,他双眼微闭,脸上泛起或喜或悲或苦或乐或痴或醉的表情。
后来,张崇焕开办了张氏酒坊。人们这才恍然大悟,这家伙,醉翁之意不在酒,喝酒是为了造酒啊。张崇焕虽是酒坊的掌柜,但只是名义的,所有的事务全部交给妻子打理,他只管技术问题,尤其是酒曲的配置。张崇焕非常佩服中国古人的造酒技术,认为其博大精深,神秘莫测。于是,他常常手持古书,企图破译古人的造酒密码。
那个彩霞似花的黄昏,张崇焕正在看到一则关于“猿酒”的记载:“黄山多猿猴,春夏采集花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香气溢发,闻数百步……”这则记载,他已经反复读过多遍。他盯着那些古色古香的繁体字,似乎要看穿文字后面隐藏的秘密。透过古老的文字,张崇焕似乎看见了一群嘻嘻哈哈的猿猴,蹦跳于山林之间,择花采果,酿造神奇的美酒。事实上,通过阅读古籍,刻苦专研,张崇焕已经大致了解了酿造猿酒的方法。不过,他迟迟不敢动手实验,因为古书上还有一段短短的注解,大意是此酒的酿造有巨大风险,如果处理出了偏差,可能会成为蕴含剧毒的美酒,杀人于无形。不过,他还是对传说中如梦如幻的猿酒心向往之。他想,如果真的能造出“猿酒”,让这种传说中的酒重现人间,那该是多么可喜可贺的盛事啊。
张崇焕沉醉于“猿酒”的想象中,如老僧入定,眼不观人,耳不听声。
此时,腰挎东洋刀的山本带着士兵,忽然闯进了张氏酒坊。
三
山本站在张崇焕的面前,像一个得意的猎人,注视着被自己击中的猎物。张二狗弯着腰,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后面,像一棵歪脖子树。
张崇焕对眼前这一切浑然不知,他还沉浸在“猿酒”的世界里。他闭着眼,仿佛已经熟睡。他的思绪,已经从现代穿越古代,去了那片猿啼声声春暖花开的森林。
日本兵提着刀,端着枪,不由分说,径直往屋里闯。张崇焕的妻子王氏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试图拦阻,一个大个子士兵用枪戳了她一下,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张崇焕的一双儿女吓得掉了魂,像两只见到猫的小老鼠,躲到角落里,索索发抖,如同筛糠。
山本安静地站在张崇焕面前,眯着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脸孔,打量着那把黑色的酒壶,那卷黄色的书。
日本兵闯进屋里,见锅砸锅,见碗摔碗,见鸡捉鸡,见狗杀狗,甚至见到那些正在锅里发酵的酒糟,也要刺上几刀。他们用刀枪挑开被子,砸开箱子,击破水缸,似乎屋里的一切,都是他们不共戴天之敌。一时间,屋里鸡飞狗跳,发出噼噼啪啪乒乒乓乓稀里哗啦的声响。一块木头带着呼呼的风声,从屋里飞了出来,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砸到张崇焕的面前,发出刺耳的脆响。木头击打地面,泥沙飞溅起来,洒落到张张崇焕的脸上。顿时,张崇焕成了一只从蓬头垢面的土鸡。
张崇焕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山本抱着手,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像一堵墙。
张崇焕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身上的沙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日本军人,他的大脑绕了几个弯,这才转了回来。
张二狗从山本后面伸出头来,对张崇焕呵斥道,还不快起来,这是大日本帝国的山本太君。
山本提起酒壶,嗅了嗅,叹道,好酒。
张崇焕仓皇站来,弯着腰说,太君,我们是大大的良民,请饶过我们吧。
山本对着酒壶,喝了一口酒,叹道,好酒啊。
日本兵的打砸还在继续,他们提着刀枪,走向了摆放酒坛的储藏室。那可是张家的命根子,是造酒师傅们几个月的心血。几个工人师傅壮着胆,企图拦阻。没想到,日本人真横,他们提起刀枪,一阵乱砍乱刺。师傅们手忙脚乱,纷纷后退躲让。日本人的刀实在太快,挟着呼啸的风声,在夕阳的余晖中闪耀着刺眼夺目的光芒。片刻之间,几个师傅的身上已经挨了刀子,鲜艳的血洒落一地,像一场红雨。有个老师傅退让不及,竟被日本人一刀砍中手臂,只听“刷”的一声,那只手被齐齐整整斩断,像一截枯木,扑通一声掉到地上。过了几秒钟,血才“噗呲”一声喷射出来,像一朵巨大的红色喷泉。那只断手在地上跳动着,发出呲呲的声响,跳跃着向它的主人爬去,如一条垂死挣扎的蛇。
那位被砍断手的师傅大叫一声,顾不上那只追赶他的手,哭喊着跑出了酒坊。
张崇焕的妻儿挤在一起,缩成一团,在角落里簌簌发抖。一个日本兵盯着张妻姣好的面庞,丢下枪,淫笑着,如一匹狼,呲牙咧嘴,向她走去。
张崇焕一下跪了下去,说,长官,求求你,放过他们,求求你。
山本提起小酒壶,扬起脑袋,喝了一口,叹道:好酒。
那个日本士兵一把揪住王氏的头发,一只手伸向王氏的胸膛,一把抓住她鼓鼓的乳房。王氏面孔朝天,眼睛大睁,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张崇焕一下跪在山本的面前,以首叩地,哀求说,放过他们,求求你了,长官,你要我做牛做马都可以。
山本不看他,抬头去看夕阳,对着天空说:没有人逼你,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
张崇焕以首叩地,如鸡啄米一般。
山本说,从现在起,你的酒全部归我,还有,你只能为皇军酿酒。记住,要酿出最好的酒,否则,这里的人都得死。
山本走到王氏身边,蹲下身,用手抬了抬她的下巴,盯着她看了看,站起身,带着部下扬长而去。
从那个黄昏起,张崇焕成了山本的御用酿酒师。当然,也成了枣城人唾骂的汉奸走狗,跟张二狗一样。
四
张崇焕和张二狗成了山本的红人,山本给他们作了明确的分工:张二狗负责提供花姑娘,张崇焕负责酿造美酒。
说起来,张二狗和张崇焕还是本家,一个老祖宗分支的。据说,只需往上推三代,他们就是一家人。用今天的话说,他们有共同的遗传基因。可是,在张二狗的身上,看不到张崇焕的半点影子;在张崇焕的身上,也看不见张二狗的半点影子。用今天的话说,肯定是基因发生了变异。
据说,张二狗身材高大,膀大腰圆,但却是个驼背。也有人说,刚开始的时候,张二狗并不驼,但自从跟了山本后,他总弯着腰低着头说话,时间长了,也就成了这幅模样。山本让张二狗负责美女的事情,这真是才尽其用,找对了人。张二狗有只超大号的红鼻子,像一朵巨大的鸡冠花,开放在他那张倒三角脸上,几乎占了脸部的三分之一。这是一条奇异的鼻子,敏锐异常,赛过警犬。每经过一个地方,他只需像狗一样,把鼻子贴着地面,就能嗅出附近有没有女人。更奇的是,他还能通过气味,嗅出女人的年龄,胖瘦,高矮,美丑。自从山本进入枣城后,有点姿色的女人们都躲藏起来;没有躲藏的,也在脸上涂满了黑色的锅灰,把自己弄得像鬼一样。不过,张二狗的鼻子就是照妖镜,只要闻一闻,嗅一嗅,谁也休想蒙混过关。
山本给张二狗安排了几个兵,跟着他走街串巷,搜寻那些隐藏在角角落落的花姑娘。那段时间,是张二狗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光。他领着士兵们在街上大摇大摆地闲逛,左邻右舍街坊邻居见了他都要称一声“张爷”。很奇怪,每当这个时候,张二狗就不驼了,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就像一棵挺拔的白杨。
与张二狗相比,张崇焕却单薄得多,儒雅得多。张崇焕喜欢穿长衫,布鞋,像个教书先生。无论是站,坐,走,他的背脊都直直的,像棵白杨。不过,自从那个黄昏与山本遭遇后,他的腰就弯了下去,像一把不堪重负的弓。
自从成为山本的酿酒师后,张崇焕把所有精力全用到了造酒上。山本是个鸡蛋里能挑出骨头的家伙,在各种美酒的锤炼下,他的舌头简直已经成了妖精,对酒非常敏感。最可怕的是,山本讨厌重复,哪怕再美的酒,如果喝上了几次,他也会感到厌倦。为此,张崇焕不得不绞尽脑汁,翻新花样,酿制不同味道不同风格的酒。事实上,张崇焕对酿酒的要求相当苛刻,精益求精,比绣花还挑剔。不说其它,单原料的选择,就让他煞费苦心。选麦子还是包谷,稻米还是高粱,黄豆还是豌豆,这都是必须考虑的问题。粮食的产地,水分,成色,配备的比例,都必须做得心中有数,千万不能大意。事实上,这些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制造酒曲,这将直接决定酒的质量,半点马虎不得。麦曲小曲红曲大曲,它们是酒的灵魂,决定着酒的绵、甜、净、爽、柔、纯、厚。虽然张崇焕对它们的姓名很熟悉,但仍觉得它们是游荡的幽灵,难以把握,难以触摸,可意会不可言传,可遇而不可求。那些酿酒的日子,张崇焕整日整日地呆在酒坊里,眼睛布满血丝,苍白的面容越发苍白,单薄得像一片随风飘走的雪花。
每次酿出新酒,张崇焕就会在第一时间给山本送去。张崇焕叫伙计把酒装进土坛子里,搬上马车,亲自押送。山本进城后,枣城县政府大楼就成了山本的府邸兼指挥部。从张氏酒坊到枣城县政府,大概有两公里多的路。张崇焕身着长衫,弯着腰,低着头,坐在马车上。他的身边,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子。马车从大街上驶过的时候,不时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张崇焕使劲缩着脖子,把头埋进坛子中间。那时候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酒坛,跻身于那些酒坛之间,无言无语,灰头土脑。
山本喝酒时,张崇焕就提着那把黑色的酒壶站在旁边,为他斟酒。山本对那把土里土气的酒壶感到好奇,曾问张崇焕,为什么非要用那把酒壶,不换一把洋气些的?张崇焕告诉他,那把黑酒壶是张家祖传的宝贝,来自于皇宫,是用罕见的特殊材料制成的。喝酒前一刻钟,把酒倒入壶中,它能在短时间让酒再进行最后的变化,升华,从而获得最完美的味道。听张崇焕这样一说,山本眼睛都直了。
山本曾想把那把酒壶据为己有,但张崇焕告诉他,酒壶的保养很讲究,有一套繁琐的工序,稍有不慎,就会毁掉酒壶的特异功能。
听张崇焕如此说,山本只得作罢。山本想,他的就是自己的,那酒壶长不了翅膀,飞不走的。
山本每次喝酒,都要求张崇焕先喝一杯。山本瞪着鹰眼,看着张崇焕把酒从壶里倒进杯子,然后一饮而尽。张崇焕喝完酒后,山本并不立即喝酒,他让张崇焕站在旁边等候。十几分钟后,见张崇焕安然无恙,山本这才端起酒杯。
山本从不太放心这些低劣的支那人,他们看上去像羔羊,暗地里又会变成咬人的毒蛇。
五
在山本的府邸,张崇焕常常遇上张二狗。
山本真是个懂得享受的家伙,有了美酒,还需美人陪饮;不止陪饮,还要陪睡。每当张崇焕提着酒壶给山本斟酒的时候,张二狗就会押着颜色各异的女人,急匆匆地赶来。那些女人,都是张二狗带着兵丁,掘地三尺,从枣城的大街小巷搜来的,不,确切点说,是抢来的。女人们见了山本,如同见了阎王,腿脚打颤,语无伦次。吃喝完毕后,山本一挥手,斥退众人,只留下女人。那些女人,成了山本口中的羔羊,常被山本弄得生不如死。弄过之后,又被像破布一样扔出去。山本换女人,就像换衣服。再好的女人,山本也不会留恋,玩了,也就丢了,绝不会牵牵绊绊。
当然,也会遇上比较倔强的女人,不喝酒,不吃菜,不说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每当遇上这样的情况,张二狗就会把女人拉到一边,耐心劝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张二狗那模样,有点像青楼里的老鸨,循循善诱,妙口生花,软硬兼施,让那些不知好歹的丫头,乖乖起身,开门接客。在张二狗的攻势下,大多数女人也就软化了,乖乖就范。如果遇上那种特别野的女人,软硬不吃,又臭又硬,就得山本亲自出马了。对这种败坏胃口的女人,山本根本没有耐性。他常常一声呵斥,跳出几个彪形大汉,把女人按到在地,五花大绑,捆成一个粽子。山本吃喝完毕,斥退众人,独自品尝“粽子”。
张崇焕从山本的府邸出来时,常常与张二狗同路。山本未进城之前,张崇焕是老板,是掌柜,张二狗是穷光蛋,是混混,两人如同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毫无交集。因为山本,这两条河流开始改向,最终交织在一起。
每次遇上张二狗,张崇焕都会弓着腰,称他一声张爷。刚开始时,张二狗毫不客气,照单全收,一概笑纳。看着昔日高不可攀的酒坊老板在自己的面前低声下气,张二狗爽呆了。山本未到之前,他只是水井街上的一混混,吃了上顿没下顿,像一乞丐,常常饿着肚子,野狗一样游荡在大街上。那时候,张崇焕是水井街上的神话,是张大老爷,穿着长袍,身子笔直得像一把剑,凛然不可侵犯。想起这些,张二狗是多么感谢山本啊,是山本让他从一条狗成了人,而且成了人上人。在枣城,连张崇焕都叫他爷,还有谁敢低看他张二狗?不过,张二狗并没有昏头,他敏锐地发现,山本对张崇焕越来越倚重。张二狗感觉到了某种危机,他害怕有一天,张崇焕在山本那里的分量超过自己。自从有了这种危机感,张崇焕再叫他“张爷”时,他摆摆手,笑容可掬地说,张哥言重了,向上数三代,我们是同一个老祖宗呢。如果不嫌弃,以后就叫我兄弟吧。
渐渐地,张二狗和张崇焕熟络起来。没事的时候,张二狗就会溜达到张氏酒坊,和张崇焕聊聊枣城的大事,说一说自己的丰功伟绩。每一次,张崇焕会炒上几个好菜,拿出珍藏的美酒,一边吃喝,一边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张二狗喝高后,话特别多,就像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张二狗借着酒兴,不厌其烦地讲述着他捕捉花姑娘的故事。张二狗说,山本是个难侍候的主,对女人相当挑剔,个子不能太矮,不能太胖,不能太瘦,不能太黑,屁股要丰饶,胸要饱满,五官要端正。山本尤其偏好鹅蛋脸的女人,认为那样的女人最有女人味,最容易让男人激情澎湃。张二狗带着他的手下,像一群嗅觉敏锐的猎犬,走街串巷,眼观四方,耳听八路,寻找着山本想要的花姑娘。张二狗说,你知道吗,自从山本进了成,枣城的女人都他妈疯了。她们给自己画了皮,聊斋里那只鬼是把自己化成了人,而她们却把自己画成了鬼,丑鬼,恶鬼,厉鬼。她们变成了夜行动物,白天躲进树林、土坑、石头缝、马圈、蚂蚁洞、老鼠窝、厕所,晚上才爬出来看星星,看月亮,如同幽灵。她们如同着了魔,有的用煤灰涂脸,有的把头发染白,有的用刀子把脸划破,有的剃掉头发,有的……真她妈全疯了。
还好,张二狗有只超大号的红鼻子,让那些诡计多端的女人们现出原形,无处可逃。
有一次,张二狗带着手下,游荡到枣城金山路。这时,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一个女乞丐,衣衫褴褛,脸色如炭,头发乱成鸡窝草,散发出一阵阵馊臭味。定睛一看,女人的头发上还沾染了一些大便,随从们捂住鼻子,蹲到地上,哗哗啦啦地呕吐起来。张二狗却翕动大红鼻子,透过阵阵恶臭,敏锐地嗅到了一个青春女人的气息。那个美丽的年轻女孩,就藏在面前这具丑陋腥臭的外壳之中。张二狗当机立断,喝住正在呕吐的手下,严厉地下达了作战命令:抓住女乞丐。女乞丐拔腿就跑,几个大汉纵身而起,如同老鹰捉小鸡,把她扑倒在地。张二狗叫人把乞丐带进澡堂,强行为她洗澡。几十分钟后,一个年轻女孩哭泣着,从澡堂走了出来。众人看着肤白貌美的女孩,不由都惊呆了。
张二狗说,张哥,知道吗?我这工作,和你那工作有异曲同工之处,都得去芜存菁,去伪存真,都不容易啊。你的工作靠鼻子,嘴巴,我的工作靠鼻子,眼睛,差不多一回事。
张崇焕喝了口酒,暗想,是啊,差不多是一回事。
六
张崇焕和张二狗的关系迅速升温,情同手足。
他们常常从山本的府邸走出来,一起走到大街上。水井街上,人们常常看见二张并肩而行,谈笑风生。张二狗身材高大,背脊笔直,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像一只趾高气昂的鹅。张崇焕仍然穿着长衫,但却背脊弯曲,似乎很冷的样子,像一只蜷缩着的大马虾。
张二狗成了张氏酒坊的常客,他时不时提着几斤水果,或几包点心,或一块肉,来到酒坊里。有一次,他甚至给王氏带来几尺光鲜亮丽的布匹,还有几盒写着外国字母的化妆品。这些东西,都是枣城的稀罕物,奢侈品。自从日军进城后,枣城的街道冷冷清清,大多商店关门闭户,女人喜欢的布匹化妆品之类的东西,已经很难买到了。即使能买得到,也没有女人敢用。山本那双鹰一眼的眼睛,似乎正俯瞰着枣城满目苍痍的大地,虎视眈眈,让女人们遗忘了了爱美的天性。她们像蚕蛹一样,蜷伏在丑陋的茧子中,悄无声息,无影无踪。
张二狗把布匹或化妆品交给王氏,王氏的手似乎被烙铁烫了一下,缩到身后。张二哥高声大气地说,嫂子,收下吧,一点小意思。
王氏说,不能收,张家兄弟,你这东西太贵重了。
张二狗撇了撇嘴,说,一点小意思,值不了几个钱。
王氏说,算了,我也不敢用这些东西,你留着吧。
张二狗笑了,一条大鼻子像鸡冠花般绚丽绽放。他说,嫂子,你说笑了,有我和张哥,谁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张崇焕看着布匹和化妆品,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说,收下吧,难得兄弟这份心意。
王氏只得伸出手,把东西接了过去。
王氏把张二狗送的东西锁进一个柜子里,挂上沉甸甸的大锁,让其永无出头之日。那些鲜艳的布匹,洋气的化妆品,悄无声息地躲在黑暗里,落满灰尘,渐渐变成了死尸。多年以后,几个收古董的人满怀希望地撬开锈迹斑斑的铁锁,打开虫眼密布的木柜,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柜子里,躺着几捆爬满蛀虫的布匹,轻轻一提,就化为了粉尘,随一阵风飞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几瓶沾满蛀虫尸体的化妆品瓶子,长满了灰白肮脏的霉菌,像几具倒在角落里的僵尸。有人把瓶子提出来,擦净灰尘霉菌,看见了瓶子上面乱七八糟的外国字母。他们满怀希望打开已经生锈的盖子,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却从瓶中冲了出来。
张崇焕和张二狗的关系渐入佳境,如火如荼。每一次,张二狗来到张氏酒坊,张崇焕都要吩咐妻子炒几个好菜,倒上美酒,和张二狗边聊边喝。王氏有一手好厨艺,炒的菜色香味俱全,张二狗吃得赞不绝口。张氏酒坊的酒又香又烈,张二狗喝了一杯又一杯,停不下来,每一次都喝得伶仃大醉。张二狗喝醉后,就会把手搭在张崇焕的肩膀上,把臭烘烘的嘴巴对着张崇焕的耳朵,乱七八糟地讲述着他的丰功伟绩,不厌其烦地夸耀他红红的大鼻子。
有一次,张二狗喝高了,他醉醺醺的地靠着张崇焕的肩膀,看着王氏说,老哥,你太有艳福了,娶了这样漂亮的嫂子,真他妈值了。山本就算找了一万个花姑娘,他也比不上你啊。
张崇焕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笑道,兄弟说笑了,一个农家妇人,有什么漂亮的。
张二狗笑嘻嘻地说,哥,我敢跟你打赌,如果能给山本找个嫂子这样的女人,他肯定会赏给我几百大洋。
张崇焕端起酒,连声说,不谈公事,不谈公事,喝酒,喝酒。
张二狗不说话,血红的醉眼盯着王氏,口水滴答滴答的往下掉。
张崇焕说,兄弟,要想让山本高兴,哥有一个更好的法子。
张二狗一把抓住张崇焕,连声说,哥,快说,什么法子。
张崇焕转身关上门,又向四周看了看,再才神秘兮兮地告诉张二狗,他准备研制一种神奇的酒-----猿酒。
张二狗问,什么是猿酒啊,猿猴喝的酒吗?
张崇焕说,所谓猿酒,就是猿猴酿的酒。
张崇焕掏出一本古书,翻开,然后递给张二狗。张二狗瞪大了眼睛,鹰犬一样盯着那泛黄的书页。张崇焕拍了拍张二狗的肩膀,说,兄弟,我们是一家人,老哥已经决定了,如果猿酒研制成功,算你一半功劳,得到的奖赏,我们兄弟五五开。
张二狗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张崇焕的手,叫道,太好了,我们好好干一票。
张崇焕叹了口气,说,不过,为兄还有一个苦衷,希望兄弟帮忙。
张二狗把胸膛拍得山响,说,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兄弟也决不推辞。
张崇焕说,兄弟,你也知道,山本进城后,我那点家底已经全部贴进去了,要研制猿酒,还得有钱。你能不能和山本君说一说,希望他拨一点钱,用来支付研制猿酒的开销。
几天后,山本忽然问张崇焕,张掌柜,听张二狗说,你在研制猿酒,到底是怎么会事情?是猿猴酿的酒吗?
张崇焕掏出已经被磨损的古书,翻开,然后递给山本,指着其中几行字说,古人记载,黄山多猿猴,春夏采集花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香气溢发,闻数百步……。我打算借鉴猴子们的做法,为太君酿制这种美酒。
山本叹道,此乃神酒啊,张掌柜的良心大大的好,好好做,一定要成功。这样吧,我叫人给你们拨点钱。
七
造酒师傅纷纷离开了张氏酒坊,张崇焕真诚挽留,但师傅们去意已决,收拾包裹,各奔东西。只有几个无处可去的,还留在酒坊帮忙,混一碗饭吃。
街坊邻居和张崇焕越来越疏远了,只要看见他,他们就会自动避让,退避三舍。实在避不开,碰上了,他们也会低着头,泥鳅一样溜走。人们早已把他当成水井街的败类,当作山本的忠实走狗,得力爪牙,吃里扒外的杂碎,辱没祖宗的不肖子孙。每当看着他赶着马车,载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屁颠屁颠地走过水井街,人们就咬牙切齿,恨不得食肉寝皮。
事实上,已经有人把张崇焕列为了暗杀目标,试图置他于死地。张崇焕赶着马车走向县政府的途中,曾经遭遇过几次袭击。几个蒙面人拿着大刀,长棍,匕首,臭鸡蛋,石块,对他发起了偷袭,但都被他逃脱了。要知道,张崇焕从小练过几天功夫,身体虽然单薄,但却身手敏捷。如果换成他人,早就死过几次了。每一次袭击,都给张崇焕留下轻重不一的记号。最危险的一次,张崇焕差点丢掉了性命。
那是一个大雾弥漫的黄昏,张崇焕埋着头坐在马车上,缓缓驶过空无一人的大街。当走到一个拐角时,忽然从雾中跳出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对着张崇焕就开了枪。也是张崇焕命不该绝,他像一只豹子,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就在黑衣人开枪之际,他本能地一跃而起,从马车上飞身而下,几个翻滚,躲到了马车后面。黑衣人一击不中,提着枪向马车逼近。张崇焕躲在马车后面,看见他的枪口冒着烟雾。黑衣人越走越近,张崇焕屏住呼吸,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黑衣人刚转过马车,张崇焕忽然出手了,他的石头,带着尖利的风声,如脱弦之箭,飞向了黑衣人握枪的手。只听啪的一声,石头准确地击中了黑衣人的手,“啪”的一声,手枪掉到地上。张崇焕一跃而起,扑向黑衣人。黑衣就地一滚,捡起手枪,几个腾跃,消失在大雾之中。
张崇焕被袭击的事情,被张二狗知道了。张二狗提议,为了张崇焕的安全,应该向山本报告,给他安排几个卫兵。张崇焕笑了,很鄙夷的笑。他说,算了吧,就凭他们那点三脚猫功夫,哪里就能杀得了我。
没过多久,妻子王氏忽然和张崇焕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们越吵越烈,发展到最后,张崇焕竟然动了手,扇了王氏两大耳光。王氏哭哭啼啼地收拾背包,要带着儿女们离开张氏酒坊。张崇焕也不留,任由她哭眼抹泪,翻箱倒柜。王氏临走之前,指着张崇焕破口大骂,骂他是汉奸,是卖国贼,是窝囊废,是山本的一条狗,是日本的孙子,骂他的爹,骂他的祖父,一直骂到他的祖宗十八代。张崇焕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王氏骂累了,他才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扔给她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说,走吧,带着孩子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就当我死了。
王氏带着女儿忽然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张二狗曾提议带人去找,张崇焕黑着脸说,算球了,就当他们已经死了。
王氏带着儿女走后,整个酒坊忽然一下空了下来。尤其是晚上,几个造酒师傅入睡之后,酒坊变得像坟墓一样冰冷。张崇焕关上门,锁上窗,独自坐在煤油灯前,翻开那卷古书,手持毛笔,边看边思边写,时而凝思苦想,时而奋笔疾书,时而眉头紧锁,时而长声叹息。鸡叫三遍后,他就停笔,吹灯,把稿子装进抽屉,和衣躺在床上,小憩一会。那张宽大的木床,曾经是妻子和他的乐园,是他们生儿育儿的地方。自从妻子走后,那温暖的大床似乎已经变冷了,像石头一样。张崇焕躺在床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形如槁木。当东方熹微之时,张崇焕就起身下床,他关上屋门,挂上锁,走出去。
张崇焕变得越发消瘦,面色黧黑,像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他的长衫已经打皱,汗味四溢,也不洗一洗。有几次,山本忍不住问,张掌柜,你生病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张崇焕笑了笑,说,谢谢太君关心,不碍事,是“猿酒”让我失眠了,什么时候把猿酒酿造出来,我就没事了。
山本笑了,很灿烂的笑。他拍了拍张崇焕的肩膀,说,不是“猿酒”,是“神酒”,张掌柜的良心大大的好,忠心耿耿,我期待着你的神酒。
从那以后,张崇焕深居简出,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去山本的府邸送酒,他几乎全呆在酒坊里。他似乎又恢复到原来那副样子,常常坐在院子中的竹椅上,面前放着那把黑黑的酒壶,还有那卷泛黄的古书。
八
张二狗依然很忙,带着他手下的兵丁,游荡在大街小巷。他那条大大的鼻子,红得像朵肆意开放的花。
张崇焕带着他那把黑色的酒壶,隔三差五出现在山本的府邸里,为山本斟上他亲自酿造的美酒。张崇焕给山本带的酒,几乎从不重样,每次都有差别。山本对此深感满意,张崇焕让他品尝了风格多样的美酒,感受了变幻莫测的味道。要求甚高的山本,也不得不承认,张崇焕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酿酒师之一。不过,最让山本神往的,还是张崇焕正在研制的“猿酒”。山本说,张掌柜,所谓“猿酒”,就是神仙喝的酒啊,是凡人难得一见的“神酒”。如果张先生真能够让这种“神酒”再现人间,那你就是当今的“酒神”了。
山本说这番话的时候,微微闭着眼睛,脸部残酷的线条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他憧憬着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猿酒”,他想,如果能喝上那种传说中至真至美至纯的神酒,他真的可以成为最快乐的神仙了。
像以前一样,张二狗仍然经常带着各种颜色的女人,出现在山本的府邸。在这里,张崇焕竟然遇上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他曾碰上开狗肉馆的长着一双媚眼的刘三妹,遇上国立小学那位婀娜多姿的杨玉莲老师,遇上隔壁邻居王麻子的大奶子媳妇,遇上水井街那位白白嫩嫩的豆腐西施,遇上长着一双大长腿的邻居阿四嫂……这些人,他都认识,她们也认识他。她们看着他,眼巴巴的,如同待宰羔羊。他板着脸,从她们面前走过,似乎与她们是陌生人。她们一边哭一边叫他的名字,他却置若罔闻,冷着脸,斟完酒,转身离开。
那些认识他的女人,被山本放回来后,就四处讲诉张崇焕的劣迹,引来了无数的眼泪。人们控诉着张崇焕的罪行,添油加醋,越传越远。有人甚至说,张崇焕是只王八羔子,他把自己的妻子作为礼物,送给山本享用,从而换取权势地位。有无数的正义之士,恨不得割下张崇焕的头颅,用来祭奠那些遭受奸污的女同胞。枣城刚成立不久的“锄奸会”,就把张崇焕列为二号暗杀目标,仅仅位于张二狗之后。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情,把张崇焕推向了风口浪尖,使之陷入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境地。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枣城的天空又高又蓝,美得让人心碎。像往常一样,张崇焕用黑酒壶为山本斟酒。山本喝着酒,阴沉沉的脸上绽放出难得的笑容,对着张崇焕竖大拇指。张崇焕斟完酒,提着他的酒壶,转身要走。刚一回头,他看见张二狗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走了进来。张崇焕愣住了,那女人,竟然是他的亲表妹----小桃红。
小桃红是枣城数一数二的美女,山本进城后,她就逃到城外,躲了起来。不知张二狗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把她挖了出来。狗日的,那根烂糟糟的红鼻子,竟然如此厉害。小桃红头发零乱,脸上汗迹斑斑,衣服破破烂烂,嘴巴被塞了一块破布,但仍一脸倔强,不停地扭动身躯。张二狗双手握住小桃红的肩膀,推着她向前走。山本一见小桃红,眼睛顿时直了,口水沿着嘴角流淌下来。不得不说,尽管处于那种窘迫的境地,小桃红仍然美丽异常,艳若桃李。
山本示意张二狗,拔掉她嘴里的破布。张二狗看着山本,有些犹豫。山本说,怎么了?
张二狗说,太君,这娘们的嘴很臭。
山本说,没事,她敢骂我,我就撕裂她嘴。
这时,小桃红看见了张崇焕,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不停地使眼色。张崇焕知道,她希望自己出面向山本求情,放她一马。
这时,张二狗拔掉了小桃红嘴里的布团,小桃红凄厉地喊起来,哥,救我。
山本望着他,张二狗也望着他,小桃红也望着他!
张崇焕愣了一下,酒壶差点脱手掉落。但也就在一秒钟的时间,他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缓缓说道,表妹,你就好好服侍太君吧。
张崇焕提着酒壶,缓缓转过身,缓缓走出门去,身后,传来了小桃红凄厉的怒骂声。
那天晚上,小桃红趁山本不备,打开窗子,迎着惨白的月亮,从楼上纵身跳下。她像一只大鸟,跌落到地上,四肢断裂,头颅破碎,血肉模糊。
小桃红的死,并没有影响山本的快乐生活,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改睡就睡。也没有影响张二狗,他带着手下的兵丁,早出晚归,游荡在枣城的大街小巷。
整个枣城,都在谈论着小桃红的死,最终,都把矛头指向了张崇焕。大街小巷,贴着张崇焕的画像,面部插着血淋淋的刀子。有人甚至扬言,谁割下张崇焕的头颅,就赏给一千大洋。据说,“锄奸队”也在部署,准备采取行动,将张崇焕碎尸万段。
小桃红死后的第七天,张崇焕和张二狗一起从山本府邸出来。张崇焕把张二狗拉到一个角落里,悄悄告诉他:兄弟,我的猿酒研制成功了。
张二狗兴奋极了,他一把拉住张崇焕,说,老哥,太好了,让兄弟整一口吧。
张崇焕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压低声音说,小声点,别让山本听见了。你今晚偷偷来我家,记住,只能一个人。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张二狗兴致勃勃地去了张氏酒坊。
九
城外来了一支八路军,试图攻打枣城。
刚开始,山本并没把八路军放在眼里。对他而言,正规的国军尚且形同虚设,这支土包子军队又有何惧。在山本的眼中,八路军根本不配叫军队,几杆破枪,几根梭镖,几把大刀,穿着破破烂烂,这样的军队能有什么战斗力。再看看他们的面容,一脸菜色,消瘦见骨,明显营养不良。一支身体孱弱的军队,它的战斗力又能强到哪里去。
那段时间,山本心情很不爽,瘦削的脸黧黑阴沉,如同枣城浓云密布的天空。
张二狗忽然消失了,仿佛一滴水,蒸发到了枣城的空气中,无迹可寻。山本派出大批人马,到处搜寻,掘地三尺,连张二狗的半个影子都没找到。山本深感震惊,活蹦乱跳的张二狗,怎么就一下消失了呢?是谁吃了豹子胆,竟然敢动他的红人。有人猜测,张二狗肯定被八路派人暗杀了。也有人说,张二狗肯定是被枣城“锄奸队”队干掉了。
张二狗的消失,大大影响了山本的快乐生活。每次吃饭喝酒的时候,他就格外怀念那条红红的大鼻子。没有了那条大鼻子,谁还能找到那些潜伏隐藏的花姑娘呢?
让山本感到庆幸的是,他还有张崇焕。不过,张崇焕的处境也越来越危险了,山本接到情报,“锄奸队”将于近期对张崇焕采取暗杀行动,据说,这一次,“锄奸队“志在必得,准备了两套方案,将派出最厉害的杀手。为了以防万一,为了梦寐以求的“猿酒”,山本派出几个士兵,负责张崇焕的安全。山本下了死命令,如果张崇焕出了事,他将把士兵们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
城外的土八路像幽灵一样,神出鬼没,时不时骚扰着枣城的安宁。一些传闻如同不祥的乌鸦,张开黑色的翅膀,在枣城上空飞舞。有人说,八路来了,山本就像秋后的蚂蚱,日子不长了。还有人说,八路军已经潜伏到城里,寻找时机,伺机干掉山本。更让山本愤怒的是,有几个巡逻的日本士兵,忽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几天后,有人在臭水沟里发现了他们的尸体。他们已经发胀发臭,五官扭曲,面目可憎。奇怪的是,他们的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山本下令彻查此事,部下忙了半天,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找到。最后,他们统一了意见,认为是城外的八路潜入枣城干的,目的是煽动人心,搞乱枣城。山本闻言大怒,拔出东洋刀指着枣城的天空,哇哇乱叫。
愤怒之余,山本派出一支队伍,到城外攻击八路,企图一举将八路消灭殆尽。几天后,他却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派出的队伍中了八路的埋伏,全军覆没。山本火冒三丈,鹰眼冒火花,短发根根竖立,两撇小胡子被扭曲成歪歪斜斜的“八”字。他实在想不通,战无不胜的帝国士兵,怎么会栽在几个土八路的手里。这事情传出去,让帝国的颜面何存?山本迅速召开作战会议,调兵遣将,准备全军出动,主动出击,报仇雪恨,让狗日的八路有来无回。
这时,张崇焕忽然来了,手舞足蹈,满脸喜色。
张崇焕告诉山本,猿酒研制成功了。
山本跳了起来,真的吗,猿酒终于研制成功了吗?传说中的神酒啊,终于再现人间了。
山本当即决定,要用猿酒作为将士们的出征酒。
那天晚上,山本把部下聚集到大操场,登上台子进行训话。山本一身戎装,精悍神武,鹰眼闪耀着熠熠光芒。山本站在高高的台上,俯瞰着他的士兵,开始发表感天动地的演说。他旁征博引,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说得精彩极了。下面的士兵随着山本的手势,举起拳头,发出震天动地的叫喊。
山本训话完毕,张崇焕取出黑色的酒壶,倒出一碗酒。顿时,一股浓郁的香味四散开来,不绝于缕,沁人心脾。将士们仰着脑袋,大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张崇焕端起酒碗,对着苍白的月亮,一干而尽。
随后,张崇焕拿起酒壶,亲自给山本倒了一大海碗酒。
山本一声令下,士兵们一拥而上,把酒坛子全搬了上来,每人倒了一大碗酒。
顿时,天地之间,弥漫着醉人的香味。一些从空中飞过的鸟雀,竟然忘记了扇动翅膀,扑哧扑哧掉落到地上。几只夜猫闻讯而来,瞪着鬼火般的眼睛,奋不顾身地往酒碗上扑,却被士兵们用枪击毙。一大群蚊子,嗡嗡啼叫着,在士兵们的头顶盘旋,像一团乌云,怎么也赶不走。
山本举起杯,对着天空惨白的月亮,大声说,为了大东亚共荣圈,为了大日本帝国,干!
透过月光,山本仿佛已经看见,他的部下奔赴战场,所向披靡,八路像草把子一样倒下去。
干了酒,士兵抱着碗,用舌头舔舐着,舍不得扔下。
忽然,山本听见自己的肚腹里大叫了一声,一阵剧痛排山倒海袭来,他一下蹲了下去。
月光下,士兵们抱着碗,纷纷倒下,如同草把子。
山本倒在地上,瞪着垂死的眼睛,看见张崇焕站在月光里,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
他的手里,提着那把可怕的黑色酒壶。
【作者简介】王刚,男,水族,贵州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六盘水市第八中学,担任高中语文教师。创作主要以小说为主,曾在《青年作家》《贵州作家》《当代教育》《新都市文学》等报刊杂志及“榕树下”“中国作家网”等文学网站发表过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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