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王靖 

采访/王江月 撰文/吴明哗

特别鸣谢 / 来今雨轩

时间：开机第二天

地点：《觉醒年代》的拍摄现场

“张桐，这个场地交给你了，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反正4台机器都叼着你，别出圈就行，哪断哪来。可以了吗？我们来一条？”

“来一条”。

Action

五峰山上，韩文公祠，李大钊身着布衣，沾满尘土，右手锅盖，左手木棍，带着他的马克思主义，步伐坚定地走上讲台。

台下坐着的，有陈延年、赵世炎、邓中夏等进步爱国青年，三三两两围坐在矮小的木桌旁，全神贯注。不远处，骑在牛背上的牧童，也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

“同学们，我看了胡适先生的那篇《多研究些问题 少谈些主义》的文章了，我觉得有几个重要的问题，我需要跟大家澄清一下。所以，我就作了这篇文章，取了这个题目——《再论问题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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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让我们给张桐老师鼓鼓掌”。

导演张永新，在监视器前，禁不住说道。

长达15分钟、三页纸容量的台词，洋洋洒洒，一气呵成。“五四运动、俄国革命、布尔什维克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生产资料、上层构造、唯物史观”等一串串艰涩的专有名词，如数家珍般从李大钊的扮演者张桐口中讲出。

全场掌声雷动。

  蓝色西装/楚和听香

2021年7月10日，中山公园，来今雨轩，我们和演员张桐聊了聊《觉醒年代》的台前幕后。由于剧中大钊先生有很多激情表达思想和演说的戏份，台词密度都很大，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台词功夫上。现在看来，给张桐带来无数褒奖的台词，在当时，也是个不小的挑战。

“天哪，我每天基本上是诚惶诚恐，蛮焦虑的。”

提起台词，张桐不自觉地皱了下眉，随后舒展开来，慢悠悠地和我们谈起了这其中的门道。

“这个词真的不能错，不能错的理由是它都是有出处的”，另外一个压力是“如何把它化成接地气的这么一个呈现，这就在于演员是否完全吃透这些台词，然后变成有机的一个情感上的传达。”

聊至正酣，他轻描淡写地来了句“就像现在我张嘴就可以说出来其中的一段台词”，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关于《共产党宣言》，我觉得可以做如下的概括，即所有人类社会的发展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在整个过程当中，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百余年前，由李大钊筹备发起的少年中国学会经常在来今雨轩举办座谈会，先生与进步青年们一起宣传、研讨马克思主义思想，著名的演讲《庶民的胜利》也是在此处发表的，当时的中山公园还被叫做中央公园。采访结束，我们还有幸请张桐现场打印了纸版《庶民的胜利》，激情再现这段演讲的片段。

随着老式凸版印刷机齿轮转动的咔咔声，光阴流转，时空交汇，身处这座百年茶舍，耳边飘荡着先生对于马克思主义的深刻见解，那一刻，我们切身体会到了所谓“满腔热情地背词”和“真正理解之后的抒发”之间的本质差别，甚至一度生出错觉“我们不是来采访的，而是来上课的”，刻在中国人基因里的革命热情被点燃。

“咱们必须要给张桐老师鼓鼓掌！”

坐在张桐对面的主持人王江月难掩钦佩之情。

作为演员的张桐，总是会有许多这种让人忍不住鼓掌的时刻，不论是在影视剧中，还是话剧舞台上。

“当你真正的站到话剧舞台上，你的声台形表，你的喜怒哀乐是完完全全在于你自己的功力把控下的，那是藏不得假、藏不得怯的。”

“这是我最恐惧的一件事”，提及话剧《人间正道是沧桑》，张桐下意识地长舒一口气，和我们讲起了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的一个月。

6月2号，刚刚抵达南京，准备排练时，张桐接到了建党百年文艺汇演《伟大征程》的演出通知，此时他和合作演员牛飘、张志坚、曾黎基本未谋过面，台本也来不及对；6月5号便赶往北京，进行为期20几天的封闭训练。而原定的话剧《人间正道是沧桑》在6月29号是媒体场的首演，6月30号正式首演，7月7号上海站演出结束。所以，7月1号鸟巢演出结束后，张桐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上海，觉都不敢睡，扎到后台，每天跟在另一位出演杨立青的演员身后记各种舞台调度，仿佛成了人家一个活脱脱的影子，又在其他演员体力允许的情况下，配合了一次半，然后7月6号就登台演出了。

谢幕时，现场有观众喊“张桐，我爱你”，紧接着还有人喊“钊哥，我们爱你”。

下了台，他半膝跪地，感谢这个舞台赐予自己力量，等回到酒店，发现嘴里全是泡。

采访时，讲起刚刚过去的这一个多月，他的手还是会控制不住地紧张。

要知道，这是张桐第二次站在舞台上，第一次是6月的《雷经天》，而今年是他出道以来第一次出演话剧。上一次，要追溯到在学校排演作业小品的时候。

“话剧和影视剧不一样的，影视剧你拍错了，可以重来。话剧你不能演着演着，对不起，我忘词了，你等会儿，来把本拿来，我知道了，来，起音乐，我再接着演。那我是要完蛋的。”

“他们说你是真敢上，真是没办法”。

“我们在此，还要为张桐老师顺利地完成话剧演出鼓鼓掌。”王江月再一次说。

“我觉得应该为我这种无知者无畏的精神鼓鼓掌。”

张桐总是能用自己的表演打动观众，而这些精彩表现的背后，按张桐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他有笨功夫。

《星月对话》片段：张桐参观来今雨轩“少年中国学会”展览

某天中午，熬夜看完球，正躺在家睡觉的张桐，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惊醒，来电之人正是《觉醒年代》的总制片人刘国华。

“我们这边有一个戏，想请你来演李大钊先生。”

“我不行吧，我演不了吧。”

“你先别这么说，你来见一下导演”

当天下午三点，发着烧的导演张永新坚持要来看看张桐本人的面貌，

“怎么样？对于大钊先生有什么想法？”

与大多数人一样，彼时的张桐对大钊先生的了解，停留在历史课本中，仅有一个初步的概念认识。在交流过程中，张桐眼看着导演从一开始的慢慢期待，然后到怀疑，再到冷静的旁观，他心想“坏了，被识破了”，然后导演让他回去做做功课。

回去之后就去了安葬李大钊夫妇的万安公墓，然后大量的去看大钊先生的生平，他所有的文字材料、视频材料，凡是能找到的都要找到，其中包括李雪健、张嘉益、陈建斌等前辈所扮演的影视形象。

15天后，再见导演，便有了开篇所提韩文公祠《再论问题主义》的这一场戏，获得了导演的高度肯定，并告诉全组演员“这种态度是我们应该提倡和应该鼓励的”。

但是以上准备仅是开始，远非结束，在长达7个月的拍摄周期，张桐的台词功课从进组前，一直持续到整部戏拍完。在背词时，手边离不了各种工具书，“《共产党宣言》是摆到的，《资本论》是摆到的，然后大钊先生的书信是摆到的，然后其他专家对于大钊先生那个时候思想脉络的一些分析是摆到的。”

正是这些笨功夫，才有了我们后来在荧屏上看到的从历史书中活过来的大钊先生。关于大钊先生的各种研究，是刻在张桐骨子里的，时至今日，碰到关于民国历史的书籍，他总是下意识地在其中找寻关于大钊先生的记载。

来今雨轩的书架上有一格是专门放置大钊先生相关出版物的，中场休息时，站在书架前，张桐饶有兴致地向我们介绍起了他看过的那些文字材料，一些原本枯燥的历史经他娓娓道来，竟也变得生动起来。

张桐饰演的守常先生获得了观众口碑，但他竟然不懂得“乘胜追击”的道理，反而“激流勇退”，到话剧舞台上“回炉重造”，这同样是他在演员这份职业上所下的笨功夫。

“我今年迫切地想去提升一下我自己，我指的是专业能力上。有可能是我在《觉醒年代》里看到了更多需要去学习的老师们，我看到了他们身上的能力，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我就觉得我应该去长长功了。越演越害怕了，越演越不会了，我才知道原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真是，有你张桐自己爬的时候，慢慢爬，真是这种感觉”。

之前，表演这件事带给张桐的乐趣，是能达到他内心的一种平衡。现在他想修正这个说法，“我觉得应该是一种开口的释放。你释放得越专注越充沛，观众越喜欢看。”

张桐喜欢琢磨事，随之会带给他不同的感悟。这于他亦是一种笨功夫。他将自己归为和郭靖一类的人，“我不认为我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但是我有笨功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星月对话》片段：张桐谈《觉醒年代》台前幕后

有张桐这般肯下笨功夫的人来演绎大钊先生，是观众的幸运，同样也是对先生的尊重。

在开拍之前，张桐在万安公墓的大钊像前许了一个愿，希望先生能够给予他某种启示，“我扮演您，不想弄脏您，我希望您可以指引我，让我去理解您”。

到杀青以后，张桐拜了拜四方，在心里默念，“先生，我的工作完成了，我没有弄脏您，我尽力了”。

采访现场，讲述起这一幕，尘封在心底的关于守常先生的记忆闸门被打开，张桐声音哽咽，眼圈泛红，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从接到这一角色开始，到杀青结束，这七个月，他始终生活在忐忑当中。以往的拍摄经验是他可以轻松地去活在一个人物当中，但是唯独大钊先生，他不敢。这种不敢，究竟是他体验到的大钊先生的不敢松懈，还是他作为演员张桐的不敢松懈，他已经分不清楚了。

他和大钊先生在不同的时空相遇，两个人朝夕相处，仿佛携手走过一段旅程。他体会到的难，既有大钊先生为当时积贫积弱的中国谋出路的难，也有张桐塑造大钊先生这样一个伟人形象的难。等到了真正要告别，卸下大钊先生这个人物的时候，他的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一方面觉得终于可以解脱回到张桐自己的生活了，另一方面却又会不时地想起这个人，在各种不经意的瞬间，寻找他留下的印记。

正是与守常先生的这份特殊感情，让张桐在面对观众的褒奖时，始终保有一份谦卑和冷静。

那场被观众津津乐道的韩文公祠辩驳胡适的戏，张桐在多个场合表达过自己的遗憾。许多观众或许会认为这是他在“凡尔赛”，但是对张桐自己而言，是真心觉得当时自己还没有真正理解那些台词，没有百分百发挥好。

继《觉醒年代》之后，他又在电视剧《光荣与梦想》和电影《红船》里两度扮演李大钊。据张桐透露，拍《光荣与梦想》是为了弥补自己在《觉醒年代》中没有机会去扮演1921年之后的大钊先生的遗憾，希望把大钊先生的生平演完；而《红船》则是为了呈现一个由张桐塑造的电影版的大钊先生的艺术形象，算是给大钊先生一个完整的交代。

但是，在被问及是否会继续扮演大钊先生时，他则坦言：“可能不会了，因为我在这个阶段没有对于大钊更深层次的感受或者说是不一样的感受了。如果我再去拍，那只是重复，我觉得对于先生可能不大好。”

作为演员，除了对角色的敬畏，还有对观众的敬畏。在采访中，张桐数次提到“只要观众不骂我”就行。

在接拍《觉醒年代》之前，他出于对大钊先生的敬畏拒绝出演，到后来克服心理障碍，给自己定下一个基本标准，“就是未来只要观众不骂我，没说‘张桐，你败坏守常先生’，有这么一句认可，我就心满意足了”。

当然，张桐做到的，绝非仅仅是不被观众骂这么简单，前段时间的白玉兰奖评选，很多观众意难平，自发地将话题#张桐没入围 离谱#推上热搜。

对此，张桐回应“太感动了，感谢观众在心里边给了守常先生这么一个位置；第二点，感谢观众对于这个扮演者张桐的厚爱。有这两点，我内心太满足了，够了。”

奖项固然重要，没入围当然也会失望，但是比奖杯更重要的，是观众的口碑。

关于正在巡演的话剧《人间正道是沧桑》，当主持人王江月说到“很多观众看完之后也都给予了你很高的评价”。

张桐的回答依旧是“谢谢观众对我的厚爱，又是没骂我就是好事儿”。

观众如此的反响，于张桐来说，并不鲜见。回看他之前塑造过的角色，无论魏和尚，黑鹰，还是陈树湘，无一不是广受喜爱。对一个演员来说，能得到观众的认可，就是最大的幸福。 

或许也正是因为内心对观众和角色的这份敬畏和尊重，让他总是乐意下笨功夫，去研究人物，揣摩台词，为观众呈现一个个鲜活而又生动的艺术形象。“郭靖只会一招，亢龙有悔，就一招，很多人都挡不住，为啥？这是笨功夫。那么换句话说，这个是实打实的工作，既不花，也不哨，何为聪明？何为傻？我不知道，但我的评价是这个人蛮智慧的。”

今年6月份，因出演话剧《雷经天》，张桐被华东政法大学文伯书院聘为导师。问他如果给学生们上第一堂课，最想分享什么？”他说“认识你自己”。

“我觉得这句话对于我自己，可能也对于每一个人来讲，我觉得都蛮重要的。因为你认识自己之后，你才能够知道你追求的是什么。”

上次采访，张桐说希望自己40岁时能多长一些智慧，而不是聪明。当下距离他40岁的生日不足一个月，他却感觉自己离智慧越来越远了。

因为，他知道了，智慧是什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