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有‘物命’。一个投入情感的东西,不是静止的生命状态,它会成长,有其命运。创作者投入的心力,赋予的生命,会随时间延展。”——马可
“无用”品牌创始人马可
2007年,我第一次知道马可这个名字,是在一本法国杂志上。那时,中国设计师刚开始去巴黎走秀,国内同行感到十分振奋。打前锋的两名设计师,是谢锋跟马可——马可的秀,取名《无用的土地》。第二年,马可继续去巴黎,这一次,她走上了高级定制时装周,成为走上这一“时尚最高平台”的中国第一人。在巴黎的两次走秀,让马可获得了国际声誉,海外媒体给予了她近乎一致的好评。然而,在一片掌声之下,马可却忽然隐遁了。
“为什么不继续在巴黎走秀了?”
“因为我去的时候就没打算长期走。那可是一个商业体系。”马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跟其他人的想法不一样。他们去巴黎走秀,是想进入巴黎时装周日程、定期发布。我去,只是想表达我的态度,发出我的声音,一个跟目前的时尚行业完全不同的态度和声音。把这些话说完了,我就走了。我不会流连那个舞台,没有必要,我有要做的事。所有的选择都意味着放弃。不可以放弃一些东西,就无法真正选择。”
巴黎发布会之后,马可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来思考未来的方向,这是她人生中面临的最重大抉择之一。创建“无用”的初衷,是做个远离商业的艺术家,而在那时,艺术似乎也向她敞开了大门。但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做艺术家的想法。“做艺术家是一条独善其身的路,做公益才是兼济天下之举。”马可说。
“她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也是一个非常有自己想法的人,对自己的想法很坚持——就像我们熟悉的很多设计师或者艺术家一样。但马可还会有一些跟社会脱节、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在谈到马可的时候,法国时装公会中方代表赵倩这样对我说。
马可(左)与林怀民
马可迷恋“安静”——创作时,她关门、关机,拒绝所有打扰。“我跟他们说,除了火灾逃生,什么都不要叫我。”马可对我说,“我最大的要求就是安静,许多人对此不理解。他们觉得讲个电话就一两分钟的事,签个文件才几秒钟。不是这样,感觉就断了,一两个小时都找不回来。否则会浪费很多时间,出来的东西还很差,一气呵成,才能找到那个感觉。”这些要求,保证了她的专注。“马可很少有不专注的时候。”这是西方媒体对她的评价。
在媒体上,马可保持着“高冷”的形象,总是“不接受采访、不提供照片”。“创作的人要拿出作品来。你既不是演说家,也不是评论家,没有作品出来,就讲这讲那,很空洞。”如果不是因为“无用”,马可“一直想躲在衣服后面”。“‘无用’出来之后,总要有一个人出来说话,没有人可以替代我的角色,我也是不得不出来。”她的语气间有一丝无奈。
“有时你必须自动屏蔽一些东西。虽然外界会说你不切实际,但我不能完全扎到现实里去。”马可说着,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靠在桌上。“这个社会是立体的,人们提供的价值和作用不一样。比如一个餐厅服务员,提供了很好的服务,他的价值已经体现了,他帮助你维护了你的肉身。大多数人是为人的肉体需求服务的,但艺术家,或者说创作者,他不是为肉体服务的,如果他也做同样的事情,那他的独特价值就没有了。人精神层面的需求和滋养,来自于他们。”
这种想法,与她对于设计师这一职业的解读有关。“我没有认定自己是一个做实用穿着功能的设计师。”马可说,“我设计的东西是一个传递媒介,通过这个媒介,人们能感知到的,不仅是实际的功能,还有一些对生命和生活的思考——我是谁,我要的是什么,我要过一种怎样的生活?了解自己内心的需求。设计师如果有这样的用心,会让人有这样的启发。所有物质的东西都留不下来。有一句话说,在关系中修行。关系才是幸福的来源。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都是一个关系。”
从2007年的《无用的土地》,到2008年的《奢侈的清贫》、2011年的《吾土吾民》,再到《白水·微尘》,马可的作品保持着连续的传递关系。尽管服装的外在、颜色、形状和材质在发生改变,但创作者的内在价值,从来未曾发生变化。“我的东西不是华丽、炫耀,过多装饰的,我不会做那些,这里面有一种价值的取向,是本质的、朴素的、有力量的东西。”马可说。
“无用”的手工艺人在绕沙
马可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对土地的眷恋,在她的设计中溢于言表。谈到儿时在农村的经历时,她总是十分愉快:“我要是一阵子没下乡,就会有思乡病。我姥姥住在乡下,寒暑假会跟妈妈去乡下。长大后回忆,城市里的生活总是很淡,但农村的记忆就非常清楚。”她记得筑坝捞鱼,上树爬墙。也记得雨后采蘑菇,被松毛虫蜇到的滋味。还记得跟着农村的孩子,赤足走在田埂上,被轧得龇牙咧嘴。
“当时只是感到开心,后来才发现,是小时候这样的经历让我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农民对于土地是有敬意的,他们可能说不出来。你看到他们的劳作,就知道为什么土地里的东西吃起来那么香。农民是很真诚的一个职业,因为你没有办法欺骗土地。投入耕耘的努力,大地从来不会让你失望,但你不能作假。你问我对土地的情感是从哪里来,就是从这里来。”
马可《无用之土地》服装系列作品(2007)
“农村生活非常符合人性,因为你每天会都会脚踩大地。没有什么高深的道理,你只要往天地里一站,看看农民,只有那么一丁点儿,背后是开阔的田野和山峦——时刻地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就会觉得人很渺小。知道自己不能掌控,人就会变得谦卑。城里的人容易自大,技术让他们觉得可以控制一切……但人永远都是自然的孩子,你不可能扭转自然,只有顺应自然去生活。”这形成了马可最初的价值观:“要用心、要有情感,懂得尊重,用爱投入工作,而不是把它看成一个赚钱的方法。”
马可说自己是:“住在城市,心在乡村。”她的父亲是大学教师,教授哲学和经济学。母亲也是教师,闲暇时爱做衣服,一方面为了勤俭持家,一方面因为痴迷。家里有三个女孩儿,百分之八十的服装出自母亲之手。在80年代,许多人家都有一台缝纫机。逢到周末,母亲就把尺子、剪刀和布料拿出来,一做一整天,不眠不休。对于母亲的这段回忆,让她走上了设计之路,高考时,她选择了设计专业。作为一个标准的“教师子弟”,马可在校园里长大,从子弟小学,念到附中。她还记得,学校对面,是一家工厂的子弟学校。工厂的孩子很野,经常拿石头砸他们。学校的孩子不懂打架,只会说理:“你们不可以这样。”
在教师之家长大的马可,有一套坚固的为人准则。她喜欢孟子那句话:“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此所谓大丈夫也。”认为这是中国人的风骨。在某些方面,她像一个传统中国文人,坚守着“士大夫”的守则——这种老派美德,在当今社会变得罕有而珍贵。她脑中有很多理念,爱思考,也爱讲道理,一开始谈,便思如泉涌,信马由缰。她诚恳的眼睛和认真的态度告诉你,她对你讲述的这些,发自她的内心。与她长期相处的人,往往受到她言传身教的影响,感到她像一个先生,主动称呼她为“马可老师”。
台湾编舞家林怀民舞蹈作品《白水·微尘》剧照。舞台服装由马可设计
在台北两厅院,《白水·微尘》首演的记者会上,她与记者谈“中国人的高贵”:“中国人的内在精神,不需要取悦于人,也不需要通过别人来肯定自己。中国的高贵跟西方的贵族不一样,不在于血统或外在的礼仪,不靠这些外在的标榜,而在于内在气节。这是内在的高贵,不是符号性的东西所赋予你的。中国的贵族是两袖清风,是心甘情愿地去过清贫的生活,但他是一个‘士’。这是中国人最高贵的东西。它是内敛的,没有显示的欲望、目的和功利心,人到无求品自高。”马可说。
具体到服装设计上,她说“适度”。“在时尚里,经常看到设计过度,这样的结果是只见衣服不见人。看到衣服没什么,要能看到这个人。重要的是,你看到的不是衣服,而是这个人,把内在的美好传递出来。如果衣服跑在人的前面,那么,这个设计是非常失败的。人不能用‘漂亮’和‘不漂亮’这么浅的词来形容。”这些言辞,令台湾记者十分惊讶,问我道:“现在内地的设计师,都像她这样吗?”并在采访结束后,要求与她合影,照例没有成功。
马可《无用之土地》系列作品中的《大地之母》(2007)
马可的名字彻底溢出小众圈子,是在2013年的春天。她成为炙手可热的新闻人物——即使是年长的一辈,也知道马可——那个给彭丽媛做衣服的设计师。马可成为媒体追逐的焦点,但她拒绝了几乎所有的采访邀约,其中不乏名人。那时,我怀着被拒绝的准备,给她的工作室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希望做一个邮件采访,她意外地答应了。时间很紧,她却回复得一丝不苟,竟有3000余字。其中有一句令我记忆犹新:“人们追逐时尚,却对美浑然不知。”
“我希望大家能看到时尚光鲜背后的东西。我知道时尚圈的一个现象是,许多公司的库存堆积如山。原因很简单,大部分时尚品牌,正价销售的货品只有百分之五十到六十,就已经赚钱了。剩下的东西,通过各种渠道卖掉,资金才可以运转。商家的思维是,为了冲击更高的营业额,要保证更充足的备货量。多出来的这一部分,就成了库存。但这对于自然意味着什么呢?一件衣服,有人的劳动,还有自然的付出,它是吸取的地球的养分生产出来的。人类从自然剥夺了大量自己不需要的东西,却浪费掉,变成一个恶性循环。人类的贪婪让自然压力会越来越大。生产商和使用者的这种态度,最后都会变成对自然的剥夺。”马可义正词严地说。
长久的设计生涯里,马可经历良多——她经历过“三年三份工”的职业初期,成立过自己的品牌,参加过时装周,为名人做过定制,获得了许许多多的奖项和荣誉。在“时尚圈”这个狭小的场域里,她走近、观察、说话,然后抽身出来。她了解时尚圈,也了解服装行业。但她还是做了自己的选择。“无用”选择了定制的方式——这意味着拒绝量产。而在时装行业,想要有大规模的发展,前提条件就是“量产”。
但她似乎是铁了心,要走到“消费的背面”。“我对于时尚界这一点很痛恨。就像把牛奶倒进大海,从资本的角度看似乎合理,从自然的角度出发,是违背道德的。你的每一样制作都应该有目的,而且应该为人的需求制作,不是因为金钱的欲望制作。如果为了欲望而制作,那么明明不需要的东西,也会被制造出来,推销给他人。不仅是对于自然的破坏,社会的信任关系也被破坏了。人与人之间变得只有金钱关系。这不是商业和购买那么简单,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消失了,幸福感就消失了。”
马可《无用之土地》服装系列作品(2007)
“一个人是不可能因为只爱自己,而得到幸福的。”马可说。
为什么坚持不给媒体提供照片,是为了保持神秘吗?她摇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坚持这一点吗,就是为了保持别人不认识我。”马可语气轻松地说,像谈论一件寻常不过的事请,“一旦被人认识了,就会受到干扰。比如你去书店,在路上遇到三个认识的人,你一定会停下来。这就干扰了你原来要做的事,本来是个很简单的过程。人在面对很多人的时候,很难呈现真实的状态。中国人讲,要留有余地,你很难把所有真实的想法说出来,所以我尽量回避这种情况。不出席场合,不公开照片,这是最真实的一种状态。”
这种坚持确实给她省去了一些麻烦。有一次,她在广东一带出差,一个陌生人对她说:“你知道吗,我跟马可很熟,就是那个设计师。”马可莫名惊诧,但她没说什么,默默走开了。“我的生活没什么改变,还是按照原来的轨迹生活。”不论是在巴黎的走秀,还是“为彭丽媛做设计”,在她看来,只是一些外在的机遇。这些东西或许是“锦上添花”,但马可明白,“它们都是短暂的,是会很快消失、过去的”。
对于名誉,她始终保持着警惕。“名誉是会害人的。它很容易就把你的自我喂饱。我这么多年努力,就是为了去掉自我,不要以自我为中心,不要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然而,你知名度大了以后,周边会有很多赞扬、恭维,有时是真的,有时是假的,你要明白这些。一定要保有清醒的自知。另外,你还需要成长。”马可得过许多奖,却不出席颁奖,每每找人代领。“领奖的那一刻,你就是明星,被抬得很高,然而,你总要下来的,总有不在人前的时候。外界一会儿把你抬上去,一会儿把你摔下来。为什么要把我的精力,放在这些忽起忽落上呢?”
“你要主动去避免一些东西。”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她不喜欢觥筹交错的社交场合,感到那些客套与礼貌,太过虚假。“这些场合会慢慢地改变你。如果你不加节制,只想结识各路名人的话。如果没有这种警戒心,那些本来是虚假的东西,会慢慢变成你心里认定的东西,这些东西认定以后,会最大地约束你。它们会害了你。我是个创作人,依靠的不是所谓‘人脉’,依靠的是内心的东西。”
马可着迷于“日常生活里的真实”。在北京,她坐地铁,与汹涌的人群一起、淹没在城市的地下迷宫里;去农村,她坐在长途车上,与拿大筐的农民挤在一起,观察他们的面孔与表情。这让她感到开心,觉得自己“活得实在”。“我跟真实的人在一起,我需要这种感觉。”马可说,“我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跟所有的人一样。我们是平等的生命。”她的眼中带着近乎喜悦的神情。在这一刻,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
“我内心一直有一个认定的方向。你要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你不能把自己的方向,定在外界给你的机遇上,那你就偏离轨道了。一个人做事情,不可能取决于外界的因素。如果取决于外界因素,那么,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左右你的发展。”她做了自己的选择,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取舍。但马可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在过去的时间里,她看着它,一点一点靠近。一切就像她坚持的那样——她走的路是什么模样,未来就是什么模样。
摄影/ 周密 图片提供/ 无用生活空间
⊙ 本文节选自《三联生活周刊》总第828期文章《脚踏大地》,版权归本刊所有,请勿转载,侵权必究。